作者：江蘇溧水·張國安

我的村莊叫南丁村，那里地處丘陵，東低西高，村莊坐西朝東，沿坡而建。兒時，祖屋大門上貼著對聯(lián)——“天增歲月人增壽，月滿乾坤福滿門”，院子門樓上橫幅常寫“紫氣東來”。我們張氏支族排行十六字：“廷仲堂孟，啟春其志；正心修身，齊家國治?！泵恳皇烙靡蛔?，依次命名。1999年續(xù)新譜，增添了“天順仁和，官清民安；繼續(xù)根宗，道德榮昌”16個字的行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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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有源也，源遠則流長，木有本也，本深而葉茂。自一世而百千世，自一人而千萬人。莫不是源于一而本乎祖也”。家譜好比《水經(jīng)》，記錄每一條河流的源流、水文特征、遷移史和走向。我聽祖父說，我們是客民，據(jù)家譜記載我們先祖離開張氏發(fā)源地，從山東棗樹巷輾轉(zhuǎn)到常州市金壇薛埠徙居，后來扶老攜幼舉家遷徙，途徑天王、南京市的東屏，最后到溧水共和鄉(xiāng)。他們共有三支，一支在橋頭安家，一支去了西崗，還有我們這一支在南丁村落戶。當(dāng)時，他們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村莊異常安靜，院子里空無一人。他們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床上白骨，手一碰蚊帳瞬間化為灰塵隨風(fēng)而逝。于是，他們就“鳩占鵲巢”在此地安家落戶，開枝散葉，瓜瓞綿綿。天祖是“心”字輩，名諱“源”，想來身為客民，雖輾轉(zhuǎn)奔波，仍心系故園的河流，不忘源頭。高祖是“修”字輩，名諱“德”，出生于1873年，正好比我早來這個塵世100年。小的時候，每當(dāng)聽到祖父說起這段奇遇，我都會感到十分新奇，認為這只是傳說。到了祖父這一輩，行輩“齊”，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依次取名“金、銀、友”。父親一代人丁興旺，六男一女，父親排行老大。到了我這一代已是十五世，堂兄弟姊妹八人，我依然是老大。

現(xiàn)在我們張家在村里，共有八個行輩，“修身齊家，國治天順”。村里似乎有個習(xí)俗，張家兒媳婦教訓(xùn)孩子的時候，總會罵“張家八輩祖宗”。老長輩修君每次提及這個習(xí)俗，揶揄中不乏自豪。因為他正是那個“八輩祖宗”！后來，我讀《禮記》發(fā)現(xiàn)我們張氏行輩與《大學(xué)篇》中“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幾個字驚人的相似。想來先祖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以此寄托他希望后世子孫不忘“家國天下”的情懷。

村莊的秘密藏在土地里。“南丁村”大屋的主人原來姓什么呢？兒時，我曾好奇地問過鄰家同族大伯——家兵這個問題。他那時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比我祖父還要大20歲，滿肚子裝的都是故事。他猜測咱們村原來就叫南丁村，現(xiàn)在叫“南頂村”，屬于口誤。大屋原來的主人應(yīng)該姓丁，只是他也不能確定。他去世后，似乎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東南邊小廟旁“萬年青”樹邊有一座大墳，我們一直以為那就是住著我們張氏的先祖。直到1999年村里“割田成方”，遷墳。那年三月，細雨霏霏，“萬年青”還是像百年前一樣年輕，身姿挺拔，郁郁青青。巨大的挖掘機立在那座大墳前，仿佛立在光陰的河畔，探出機械臂找尋潮濕的記憶，像似在打撈沉船。人們不約而同擎著黑色的雨傘。巨大的手掌好像受到感染，變得緩慢起來，撫摸腳下的大地，撥開層層泥土，露出“沉船寶藏”——先人的骸骨和物什。那一刻眾人肅然起敬，堂叔像個考古專家，小心翼翼地俯身捧起一只鑲蘭花邊的白瓷碗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那幾只碗底刻著“丁”字。大家這才明白，原來大屋曾經(jīng)的主人竟然真的姓丁。原來咱們張氏先祖的奇遇并不是傳說，而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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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繼承祖業(yè)，耕田種地為生。1984年，祖父帶領(lǐng)全家老少勤勞致富，被鄉(xiāng)里評選“種糧萬元戶”。我記得去鄉(xiāng)里領(lǐng)獎的那天早晨，祖父脫去常穿的勞動服和黃球鞋，換上嶄新的中山裝和皮鞋，來到穿衣鏡前。也許是被那個陌生的自己嚇到了，祖父不禁后退了一步。也許是秉承全家爭創(chuàng)“萬元戶”的精神，接著我們家祖屋拆后蓋起了二層洋樓，父親當(dāng)選縣人大代表，我也考上省城師范學(xué)校。

血脈的河流在靜靜流淌，腳下的河流也在繼續(xù)奔走,就像奔赴另一個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