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隨流年遙迢，而父親在我腦海里烙下的兩個怪癖，迄今依然印象深刻，清晰如昨。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的某個夏日，在外奔忙了一整天的父親，日至夕矣才返回家中，其時，父親早已餓得饑腸轆轆，額頭上直往外滲虛汗，而鍋里僅剩兩碗薄粥。娘見狀，迅即掀開鍋蓋，拿起碗幫爹盛粥，父親接過母親遞來的粥，未吃半筷菜，呼嚕呼嚕著便將溫潤的粥“倒”進(jìn)了肚皮。爾后，長舒一口氣，方算緩過了神來。

廉價的稀飯，于今人看來不值幾文，懶得一提，甚或遭人唾棄，可在關(guān)鍵時點，它能賦予人以元氣。

人心都是肉質(zhì)的，誰不想吃山珍、品海味？可彼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吃了上頓愁下餐，哪來足夠的米燒飯吃？父輩吃粥，實乃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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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接連吃了兩大碗粥，仍意猶未盡，用期盼的目光看著娘，娘茫然無措地?fù)u了搖頭，父親雙手捧住那海碗，虔誠地默默伸出舌頭，沿著碗的內(nèi)壁，將殘留的粥湯舔了個一干二凈。其時我尚年幼，既好奇，又疑惑，暗自思量，吃粥就吃粥唄，干嘛還要去舔碗呀？父親舔著舔著，一扭頭，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了下來。我清楚，那渾濁的液體里流淌著苦難，也激蕩著奮爭。知子莫如父。稍頃，父親一本正經(jīng)對我道，阿海，粥湯也是粥，浪費了可惜。一粒米里不知含有農(nóng)民伯伯多少滴汗水呢，糟蹋糧食是罪過啊。

在常餓得頭發(fā)暈、眼冒星的苦澀日子里，父輩做夢都指望吃上頓米飯，可現(xiàn)實一次次將他們心底的美好希翼擊得支離破碎，窘迫家境下，幾乎每日早晚都只能屈辱地頻繁喝粥，有時吃的還不是純米熬的粥，會摻入些山芋絲或南瓜塊在里面。無論吃哪種粥，父親都會將碗舔得精精光光，不留半滴粥羹。習(xí)慣久之則成癖，擅長舔碗的父親不僅在鎮(zhèn)上出了名，還練出一手絕活，即邊舔邊旋轉(zhuǎn)碗，且轉(zhuǎn)得平穩(wěn)迅捷，又不動聲色，常令鄰居唏噓稱奇。

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我母親、哥哥、姐姐和我，也都慢慢養(yǎng)成了舔碗的習(xí)慣，有時看著一家人舔碗的樣子，直嘆太富戲劇性了，聽著那此起彼伏的輕微嗤嗤聲，感覺它是世間最滋神潤心的樂曲。

初冬向晚，先于我們吃完的父親擱下碗便踱進(jìn)灶間拾掇餐廚具，我進(jìn)去拿東西，瞥見父親正在將半碗刷鍋的泔水倒入碗內(nèi)，懵懂不解的我好奇問，爹，你要這做啥？父親溫和回道，阿海，這也是用白米燒出來的，豈可浪費噢。說著，父親佐著一塊蘿卜干，樂呵呵地把半碗殘羹灌進(jìn)了肚子。

自此，我謹(jǐn)記“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之古訓(xùn)。

不過，父親絕非摳門小氣的人，他有時的慷慨大度遠(yuǎn)超乎我們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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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的秋天一日，當(dāng)父親獲悉同事張叔家已斷糧缺炊、大人小孩餓得眼冒金星時，不由分說跑回家，取下懸掛在半空中的竹篾筲箕，從儲量壇里舀上幾碗米，送去接濟(jì)救急，幫襯張叔一家度過了難關(guān)。我親眼目睹，張叔接過父親遞上的筲箕時，眼眶里噙滿了晶瑩的液體，嘴唇哆嗦著哽咽住了。

類似的場景曾出現(xiàn)過屢次，父親既相幫過叔叔舅舅，也助力過左鄰右舍，那種源于善根、發(fā)乎最柔軟處的幫助，有時容不得父親顧及自身的庫存狀況。不諳世事的我，每次看見父親欲將那些白瑩瑩、圓鼓鼓，彌散著淡雅馨香的顆粒送人時，我都會莫名的心疼，扯住筲箕不讓父親出門。性情溫和的父親則拍著我的手，說，人家都揭不開鍋了，人餓得渾身酥軟發(fā)抖，我們焉能坐視不管、見死不救？過日子哪家都會遇到難處的，能幫人時且?guī)鸵话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出那些?xì)小米粒的分量，及于人、于生活的意義。心，最終被父親的真情融化了，我才無奈地松開手，但眼神里仍蘊含著些許不舍。

時光若白駒過隙，蹉跎歲月催我心智早熟，也最終慢慢領(lǐng)悟了父親的仁心善意，心底平添了一份對他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