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長春·趙霞

父親去世了，母親忽然老了，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沒多久全白了，腳步也略略蹣跚。她離開了老家，離開了生活六十余年的故土，住到了城里的哥哥家。然而，母親依舊保持著從前的習(xí)慣，有些東西，她這一生都無法丟棄。

那天，母親從妹妹家過來，一進(jìn)門，先是掏出了一支眼霜，是妹妹給我的。繼而又笑呵呵地拿出一塊雪白的洗碗布，說是特意拿給我的?？吹轿矣牣惖臉幼?，母親連忙解釋說：“這抹布可好使了！還好洗！”不用問，她去妹妹家，肯定也送了一塊同樣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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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沙發(fā)上坐下，我把寫了一半的稿子拿到母親身邊寫，偶爾捧著手機狂按。母親無事可做，又插不上話，只好在一邊看我寫的幾句歪詩。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向我要針線，說腳上的拖鞋壞了，裂開了口子，得縫縫。我只好拿針線給她，她又執(zhí)意自己穿線，看她瞇著眼笨拙地穿針引線的樣子，我不由得一陣心酸，母親真的老了。

小時候，家里不是很寬裕，母親便一年到頭地省吃儉用。春天，萬物復(fù)蘇，山肴野蔬漸漸探出頭來，田野里、地頭上，那些鮮嫩嫩的婆婆丁、曲麻菜、小根蒜……又欣欣然地?fù)芘猴L(fēng)，引誘著莊稼人的味蕾。那時，母親便吩咐姐姐帶著我和妹妹，到田間地頭去挖野菜。大姐二姐拿著鍬和菜刀在前邊挖，我和小妹帶著柳條編成的小筐，跟在后邊撿?？諘绲奶镆吧?，莊稼才鉆出地面，嫩綠嫩綠的，一行行，一列列，像父親教案本上的小楷，整齊、漂亮!有細(xì)細(xì)的風(fēng)篩過幾聲燕子的歡鳴，銜著春光飛過。

挖過的野菜經(jīng)過母親的挑選和清洗，上桌時已是青翠欲滴，鮮嫩可愛了！兩三碟油爆醬，一大碗咸菜，八九雙筷子幾番揮舞，半鍋玉米碴子粥就見底了。那些年，母親總是想盡辦法，盡量讓一家人填飽肚子。而且，各種粗糧交相烹煮，小咸菜也是各種各樣，最喜歡的是蒸蘿卜干，澆點油花，蔥未，十幾根蘿卜條能就下大半塊玉米餅子。還有一種在醬缸中腌漬的芹菜包，尤其在冬天，剛撈出的咸菜還帶著冰碴，冰爽中帶著芹菜的清香和獨特的醬香，極能勾起人的食欲。那些材料是母親平時做芹菜時摘下的葉子，她不舍不得扔，便和白菜、葫蘿卜等一起用紗布袋裝了，沉到醬缸里。那份清香，一直沉淀成童年時光里永恒的記憶！

秋收結(jié)束后，養(yǎng)了大半年的家雞也肥起來了！于是，每當(dāng)豐年，爺爺總是下令宰一只雞，燉了新收的土豆來慶祝一番。晚餐桌上，大盆大碗地盛了雞肉和土豆，配以白菜、大蔥、香菜等手把菜，別提多香啦！我們幾個孩子啃得滿嘴油花，沒一會兒工夫，盤子碗就見底了，母親用米飯把油鍋底狠狠地炒了一遍，我們又爭著去分那一大碗油炒飯。母親總是最后一個上桌，不記得母親啃雞肉的情景，她仔細(xì)地啃雞頭的畫面卻留給我們姐妹很深的印象。那時覺得那雞頭一定很香，認(rèn)為母親最愛吃的就是雞頭。多年后，連小妹也出嫁了。母親第一次去小妹家，小妹特意買了一袋雞頭，燉了滿滿一大盤端上桌來。母親皺著眉頭強啃了一個，末了竟說，她不愛吃雞頭！妹妹愣了半天才明白，當(dāng)年家里燉雞肉時，母親唯一能啃到的就是那個沒有多少肉的雞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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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擅言談，她總是這樣將對家人的愛藏進(jìn)生活的細(xì)節(jié)里，就像她生存過的那片土地，雖無言卻厚重，承載著春的蓬勃、夏的蔥蘢、秋的豐碩、冬的隱忍!也承載著一家人的喜怒哀樂！

母親在我這兒坐了一會兒，非要回家，怎么都留不住。夕陽中，她的背影愈顯孤單，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后。風(fēng)，迷亂著撞疼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