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南夏邑·周層層

風(fēng)也老了，云也舊了，我的故鄉(xiāng)瘦成一張薄薄的家譜。

爺爺被日子越搓越細(xì)，奶奶被生活折彎成一張斑駁的弓。生銹的祖屋里，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一個又一個孩子遠(yuǎn)行，只剩下一只泛黃的白貓和一條看透世事的老狗。那些歡笑、爭吵、咒罵、淚水、甜蜜……都在日復(fù)一日的炊煙中，逐漸消散，遁入泥土和塵埃。

不知為何，我八十多歲的爺爺，一個五年前曾經(jīng)因為心臟問題，開過胸，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九死一生的老人，突然決定要去尋根——去那個距離他居住的豫東小村有三百公里的山東故居，去尋找他這一脈的起源，也去尋找那張他心心念念的家譜。

爺爺是瞞著我們所有人去的，因為他知道子孫們的態(tài)度，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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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兩年前，他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不久，又被一輛汽車撞倒，左側(cè)胯骨骨裂，因為考慮他的年齡和身體，醫(yī)生沒有動手術(shù)，但也導(dǎo)致了他的本來就如螢火之光的元氣，再次大傷。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他，決定要去三百公里以外的山東金縣周家的故居，去落實一張所謂的家譜。如果兒孫們知道，肯定又要千方百計地阻攔。因為兒孫們都很忙，忙到?jīng)]有人會關(guān)心一張家譜有何意義，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去關(guān)心一個老人的想法。我們只想讓爺爺、奶奶在老屋里老老實實地呆著，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只要不出傷病和意外事故，我們就都是孝子賢孫了。

但是，爺爺挺犟的，尤其是生病以后，格外的犟了。

他帶上奶奶，在一個寒氣逼人的早上，騎著那輛和他們一樣老舊的電動三輪車，就出發(fā)了。

很多事情都是后來爺爺和奶奶描述給我的。他們這一路歷經(jīng)千辛萬苦，飽經(jīng)風(fēng)霜雪雨。對于一對超過八十歲的老人來說，其困難不啻去西天取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他們?nèi)サ臅r候正值寒冬臘月，我能想象到兩個裹得像粽子一樣的老人，騎著電動三輪車在凜冽寒風(fēng)中，一路向北的決絕和悲壯。又或許，他們自己的心里是暖的。一路上縱然身上寒冷難耐，心中的期盼和渴望，也是熱浪滾滾罷。

因為他們的電動車，續(xù)航只有一百五十公里，所以爺爺算好了中間在單縣的李田樓找一個賓館住一夜，正好給電車充電。由于天黑迷路，加上電車沒電，他們兩個在荒郊野地推車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爺爺給我描述當(dāng)時在野外墳地推車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jīng)在偷偷地打轉(zhuǎn)了，我只是背過身，默默地把眼淚按了回去。

后來幸虧遇到了外出辦案的民警，幫助他們老兩口推車，又找到一家賓館。聽說他們的意圖后，民警還幫他們付了房費，給他們買了面條……爺爺至今還會感慨，山東人的仗義，有梁山好漢的遺風(fēng)。

聽爺爺說，第二天到金縣周樓的時候，也是天黑路滑，千辛萬苦。不過村里的支書聽說他們來了以后，萬分熱情，按照輩分，他是和我一輩，縱然是年過六十，還是尊稱他一聲爺。周支書領(lǐng)著爺爺奶奶參觀了曾經(jīng)的祖宅，雖然已然是過了近百年，遺跡都早已蕩然無存，爺爺和奶奶還是參觀地津津有味，感慨萬千。

爺爺還記得他的爺爺給他描述過的那些村莊、麥田、石磨、老井、祖屋……一切都已煙消云散，只留下一代代兒孫，像莊稼一樣，一茬茬發(fā)芽、成熟、變老、死亡。春風(fēng)一吹，又發(fā)芽，成熟、變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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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和奶奶從山東回來的時候，手里就多了一本不算太厚的家譜。雖然是一個復(fù)印件，但是也被爺爺視為珍寶，用紅布一層層包裹著。奶奶說，這個家譜一直被爺爺鎖在那個老木箱中，從來不輕易示人。每次要看的時候，都會焚香、凈手。

直到那一次，爺爺喝了點酒。鄭重地把我叫到面前，用一雙干枯如樹皮的手，顫顫巍巍地一層層揭開紅布，露出了這本薄薄的家譜。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看著：“枝興衍崇緒，隆茂慶傳長，廣生忠厚嗣，永遠(yuǎn)元正方……”看到了曾爺爺、爺爺、父輩、我，和我下一輩們，所有的名字在家譜上，那么安安靜靜地站立著，像一枚枚種子等著發(fā)芽。凝視著這些紙上的蠅頭小楷，眼眶突然變得溫?zé)崞饋怼?/span>

“等我死了，這家譜，就交給你”，爺爺輕輕地說道。

我的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作者簡介】周層層，筆名：查德遠(yuǎn)，教師，教書之余寫作。曾獲“魅力臨潭·生態(tài)家園”征文一等獎、明月山杯銀獎、我愛湘家蕩、岑瀚杯征文二等獎，羅星和合杯、佛靈湖杯、寶安灣杯、宋韻千菊杯征文三等獎，及清白泉杯、塔河杯、五四杯等優(yōu)秀獎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