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作品
【潤方家譜杯征文】 №:0790-和娘行走在深秋里
發(fā)布日期:2021-12-25 瀏覽次數(shù):264
作者:山東利津·王霞
一
如果娘的第一次住院讓我感覺像一次旅游,那么出院一天之后的第二次住院,才讓我們真正的提高警惕。而接二連三的第四次住院,此時的娘猶如獨立行走在風口浪尖,變得不知所措,變得小心翼翼,變得無助猜疑。
往年的深秋,風風火火的娘是頂著露珠拾棉花的。露珠并不憐惜娘瘦弱的身體,依然打濕了娘的衣衫,娘的鞋襪。她站在秋風里扎上棉花兜,搓搓手,一頭扎進棉花的海洋里。
厚此薄彼不是娘的性格,但我從娘的眼神里讀出:娘更喜歡棉花海洋的純美、深邃、遼闊。娘的腳步時常被棉花牽絆,從棉種彎曲的芽芽開始,到壓苗,培苗,打藥、修枝直至將白花花的棉花垛到與房頂齊平,娘對棉花多看了不止是一眼。
站在棉田里的娘全然不顧,趟在布鞋上的露水或頭上沾染的棉葉,她只對滿眼雪白心生歡喜,那是娘的整個秋天。不,是娘的春夏秋冬。生性慢條斯理的爹,拾棉花不是娘的對手。他板板正正地扎上棉花兜,娘已經(jīng)像一條遨游在繁花似錦棉田里的一條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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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棉田里雙手并用,像饑不擇食的母雞,她要將白花花的棉花早點迎進門。她擔心天氣不好,一場雨純白的棉花便摻雜一絲絲銹紅。娘是不允許她的棉花沾染上銹紅的,哪怕是一絲絲,也絕不允許。她像護著一雙兒女一樣保護棉花最后的純白;娘也擔心鄰村放羊的老漢,趁著夜黑風高偷摘我們的棉花。
七零八落的事讓娘火急火燎,秋天的風得寸進尺,吹亂了娘的頭發(fā),吹裂了娘的嘴唇,沁著血。娘視而不見,就像被棉枝劃傷的手。她抿一下嘴唇,將唾沫與血水吐在地上,這是娘對疼的不屑一顧,更多的延伸出對生活的堅韌。娘不懂什么叫做堅韌,只會咬緊牙關(guān)往前趕。
爹把拾完的棉花,結(jié)結(jié)實實裝在編織袋里,五花大綁地裝上地排車。臨了,娘沖著溝對面的老楊頭大喊:“老楊大哥,你還得給俺費費心看著點兒啊,多虧了有個好鄰舍家。”老楊頭像不辱使命的使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第二天,棉花們相安無事,站在地里等著娘。
娘就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機械,在高粱海洋、麥田海洋、棉花海洋里勤勤懇懇,直到有一顆“神經(jīng)螺絲”蠢蠢欲動,于是娘心情煩躁,血壓升高,脊背發(fā)熱,渾身無力。
二
久居鄉(xiāng)下的娘每一次都報喜不報憂,她怕這個遠嫁的女兒擔心,而愚昧的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娘有所好轉(zhuǎn)。此時孱弱不堪的娘,眼眶發(fā)黑,頭發(fā)花白,臉龐消瘦。娘有氣無力地說:“這幾天背上火燒火燎的難受,真是光有出的氣了!”我懂娘,不是萬不得已娘不會在我的面前承認疼的。這次,娘是真疼了!我不想在娘的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軟弱,但眼淚毅然以最后的決絕,掙脫了我的眼眶。
我掀開娘的后背,沾上涼水為娘按摩。娘的背很薄,清晰可見的骨架,連接整個身體,經(jīng)不起我寸指之間的力量,我為娘袪除紛紛飄落的皮屑,只為緩解片刻的疼痛。
第二天,娘第四次住進市人民醫(yī)院。國慶之后的醫(yī)院,仍保留著吐露芬芳的鮮花,但五彩繽紛我和娘都無心顧及。我用并不靈光的輪椅推著娘,穿梭在CT室、磁共振檢查室、心臟彩超檢查室的的人潮中。擁擠的人潮中,人人步履匆匆,一層口罩隔離了冠狀病毒,也產(chǎn)生一種同病相憐的“冷漠”。
被病痛糾纏的娘已經(jīng)不像利利落落的娘了。她隨意穿著花棉襖、花棉褲,圍一塊白頭巾,劉海那縷因過道強勁的風而東倒西歪的頭發(fā),倔強地挺立著。
我推著娘穿梭在各個樓區(qū)之間,對于幫我們揭開厚重的防風布簾子,或者幫助我們按電梯,甚至欠欠身騰出我們一席之地的陌生人,娘總是表現(xiàn)出十分的友好,弱弱地說一聲:“謝謝呀!”娘的土話濃得化不開,但娘仍舊用簡單的禮節(jié),表達自己最厚重的真誠。
謝謝,簡單的兩個字,娘很少說出口。那些棉花、玉米、高粱是不需要謝謝的,只用足肥料、汗水、勤苦,它們不約而同地用飽滿、醇厚、真誠來回報娘;娘也不需要和爹說謝謝,一個眼神爹便心領(lǐng)神會了。但是在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陌生的人群中,娘說出了太多的謝謝。
已經(jīng)住院五天的娘,依舊虛弱得不想說一句話,甚至不想睜開眼睛。娘說:“哎呀,你說怎么不見好呀,要不咱們回家吧!”娘只有向我——她唯一的女兒吐露心思,以求得心理安慰。
唇齒之間的觸碰,對于娘的病太微不足道了,我心平氣和地說:“娘,咱得想開點,只要不是沾上“那個字”都好治?”那個字是“癌”字。對于這個望而卻步的“癌”癥,我都不敢提及,仿佛像一陣風吹來過,便難逃此劫。
我想經(jīng)驗十足的偵探,不能將娘的病情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向醫(yī)生申請追加了肝胰脾腎彩超、頸椎CT等項目的檢查。
我拿著二維碼輕輕一掃,黑色的底片便緩緩而出。主治醫(yī)生一一證實娘的頸椎、肝胰脾腎都盡職盡責。這本身是一個好消息,但我竟然有些失望。這種“好結(jié)果”的結(jié)果,又一次驗證了心理科醫(yī)生的推測,娘的病是抑郁軀體型障礙。這是我們不想面對,也是必須面對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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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病房里鄰床是勝坨一位73歲大娘,四世同堂,因為房顫住院。大娘拖著長腔說:“爹娘養(yǎng)五個孩子再窮也能養(yǎng),五個孩子養(yǎng)爹娘就不一定咯!”雖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卻似警鐘直抵我的心靈。
是啊,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當我發(fā)燒的時候,娘用掌心沾上白酒把我的手心、腳心、前胸、后背搓熱,然后把我揣進她的棉襖里。娘依偎在土炕,此時娘的聲音那么溫柔,眼神里無限愛意,我感受到她均勻的呼吸,豐滿的乳房,貪婪的被愛層層包圍。我甚至期待一場病,讓我可以重溫娘的溫度。
此時,一種叫做軀體型障礙的病,已經(jīng)用尖銳的刀尖,直抵娘的咽喉,讓娘感覺到窒息。娘一遍一遍地問:“醫(yī)生說是軀體障礙,軀體障礙這到底是啥病呀?你說,得病也不和人一樣,非得這種病?”娘這種自言自語的對話,每天都縈繞在耳邊,我的內(nèi)心也萌動了不耐煩的情緒。
這種不耐煩好像在內(nèi)心醞釀、掙扎、蓄謀了很久,有女兒明天的月考,兒子每天上交并不理想的家庭作業(yè)而更迅速引爆。
我言辭激烈地說:“娘,你別說了,光說就不難受了嗎?”雖然這是一句沒有感情色彩的話語,但對于病床上的娘,她眼里乖巧、懂事的女兒,言語間、眼神里暴露出了不耐煩的一頂點兒小尾巴,已經(jīng)讓娘為之一震。
每天與兒子讀《弟子規(guī)》:親有疾,藥先嘗,晝夜侍,不離床,我卻在娘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用冰涼的語言,無謂的表情傷害她。而且這種傷害比肺部的結(jié)節(jié),比頸椎的壓迫,比神出鬼沒的軀體障礙更加兇狠。我想起鄰床大娘的話,想起娘溫暖的身體,粗糙的掌心,想起娘的苦不堪言……
娘不再言語。我也是。
娘長嘆一聲說:“哎,我早就知道這個病不好治。怪不得那么多抑郁癥病人喝藥的喝藥,上吊的上吊。”娘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緊緊地揪得生疼。我知道娘的病,不僅僅需要鹽酸度洛西汀、阿普唑侖、奧氮平,更需要我們用愛去攙扶,與娘一起走過泥濘,走過庚子鼠年,迎接春暖花開。
四
出院的時候,已是深秋。我開著車,行走在南一路上。窗外層林盡染,滿目金黃,那是季節(jié)最美的樣子,我與娘把紛飛的落葉,匆匆裝進各自的眼眸。
娘被我接到了我居住的小縣城,這是我遠嫁以來,娘第二次入住,也是生病期間的第二次入住。我把朝陽的臥室騰出來,換上新床單、新被罩。娘板板正正地坐在飯桌旁,笑很少,話也很少,深沉得像客人一樣。
華燈初上,我和娘躺在床上說話,沒有開燈,遠處萬家燈火,連接成一片燈的海洋。醫(yī)生說,娘的心里住進了黑暗,這才是病因。而我是娘心里的光,是萬道霞光。
娘說:“我覺得自從得了這病都癡目瞪眼了!”我看著娘的眼睛嗔怪道:“你還癡目瞪眼,今天你去買七號電池,兩元一節(jié),一共四節(jié),你給人家七塊你還嫌貴?你還癡目瞪眼?!蹦飶慕┯驳哪樕蠑D出一絲冰涼的笑意,還有隱隱約約的歉意。這一絲笑意雖然微不足道,甚至都不能掩飾那份冰涼,那份歉意,但是我仍舊心懷希望,只要娘愿意笑,就是擦亮生命的一束光。
自從娘查出了膽固醇超標,便與雞蛋斷絕了關(guān)系。為了提高娘的免疫力,我為她買了一桶蛋白粉。但是打開之后,娘說啥也不喝。我問娘:“你咋不喝蛋白粉呀?”娘說:“我都看見了,上面有一個‘蛋’,醫(yī)生說不讓吃蛋。”沒上過學但酷愛戲曲的娘,通過VCD認識了幾百個字,沒想到原來“蛋”讓她望而生畏呀!我感慨萬千地說:“都是識字多了惹的禍呀!”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娘:“蛋白質(zhì)粉是大豆蛋白、酪蛋白、乳清蛋白、豌豆蛋白的幾種蛋白組合體,為人補充蛋白質(zhì)。膽固醇高也是可以吃的?!蹦锼贫嵌芈犞姨咸喜唤^,她嘴角上揚,像湖面上清淺的波瀾,向遠方蕩漾。這種波瀾很自然,不做作,從內(nèi)心蕩漾開來,停留在娘的眼眸里。
為了分散娘的注意力,我囑咐兒子給姥姥跳舞,女兒陪姥姥聊天,讓小度也當仁不讓地承擔供娘娛樂的重任。每天回到家,我用標準的普通話說:“小度,我想聽呂劇《李二嫂改嫁》?!本ぞI(yè)業(yè)的小度便在第一時間為我們播放,娘聽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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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娘的血壓漸升,我為她點播了《小姑賢》。娘正處于發(fā)作時期,心煩意亂,便走到小度面前,用濃重的家鄉(xiāng)話乞求:“小度,小度哎,你齁唱連?!毙《热耘f我行我素,娘更加煩燥不安。我問娘,你剛才和小度說啥?娘十分不悅地說:“你可別提了,我和小度說別唱了,它就是不聽。”我實在哭笑不得,噗嗤笑出聲來,小度怎么能聽懂娘的方言呢。娘看到我笑,娘也笑。她的笑無拘無束,從心底迸發(fā)出來的聲響,像趴在墻頭與鄰居二嬸子拉家常。不一會兒,娘的血壓竟也漸漸平穩(wěn)。
小住了十余天的娘眉眼里是干干凈凈,爽爽朗朗的笑。娘說,自己可以生活自理了,家里的玉米還沒有賣,爹對自己照顧不周。我知道娘想家了。古人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只希望六十四歲的娘也可以隨心所欲。我買好近一個月的藥品,和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和娘行走在深秋里,沒有攙扶,沒有牽手,我們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秋天的風仍舊無理取鬧,吹亂了我剛剛修剪的發(fā)。我轉(zhuǎn)過頭,一種滿足、溫暖、笑意從娘的眉眼里折射出來,有娘溫柔的聲音,粗糙的撫摸,還有一個小女孩對母愛的貪婪……
【作者簡介】王霞 ,筆名安安,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榮獲利津縣首屆、第三屆鳳凰城文學獎,利津縣第二屆文化之星。曾在《學習強國》、《散文選刊》、《當代文學》、《山東青年》、《中國國防報》、《山東工人報》、《聯(lián)合日報》、《當代散文》、《解放軍健康》、《力量》、《星星草》、《精神文明報》、《東營日報》等發(fā)表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