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霍山·周岐龍

   

我出生在四顧沖蔡家榜，霍山一個小山村。十幾戶人家，順著山脈走向，星星落落的，灑落在小河的兩邊。父祖輩男人們人高馬大，剛強挺拔。婦女們爽朗壯實，勤儉持家。他們拼命干活，拼命喝酒，拼命生孩子。而父親，一生都是他們的領軍人物。

光緒末年，曾祖逃荒要飯流落到四顧沖，荒山野嶺下搭了一間窩棚。祖父生性木納，飼弄莊稼如女人繡花。祖母綽號“儲大腳”，腳大，個頭也大，為家庭中心支柱。父親從小跟祖母要飯，上了三個月私塾。因為是貧雇農(nóng)，又識得幾個字，加上聰明肯干，十五歲就跟著共產(chǎn)黨搞土改。

當了一輩子基層干部，口碑極好。和別的干部不同，父親做事從不留罵名。從來沒有人在背后戳脊粱骨。但他一輩子也僅止步于四顧沖，不求上進。原因有三：右傾保守，不能緊跟形勢；腰桿太硬，不懂曲意逢迎；階級路線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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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大辦鋼鐵，浮夸風起。《人民日報》載湖北麻城“天下第一田”，早稻畝產(chǎn)三萬六千九百斤。上行下效，到處“放衛(wèi)星”。夸大虛報產(chǎn)量，公余糧任務水漲船高。社員群眾只好勒緊褲帶大辦鋼鐵，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大肆砍伐森林古樹當燃料，鐵器農(nóng)具吹具當原料，象玩魔術似問練出一垞垞鐵屎來。有人突發(fā)創(chuàng)意，喊出“寧丟萬石糧，不丟一寸鋼”的口號。五八年秋，成熟的糧食爛在田地，不讓收割，更別談秋種了。

五九年春開始鬧饑荒，連續(xù)三年“糧食過關”，許多地方餓死人。父親沒有表現(xiàn)積極虛報產(chǎn)量，多少為社員們留下一些度命糧。他還“陽奉陰違”，白天讓大家練鋼，晚上指使大家打著燈籠火把秋收秋種。那幾年，掌握糧食就掌握人命。父親公正無私，但不搞絕對平均主義。對于特困戶，明里暗里照顧。公正公平，精打細算，再加上山里的野菜樹皮，父親帶著大家度過三年困難時期，全大隊競然沒有一人餓死。

文革開始，打砸搶成風。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逼死了多少人命。但是在四顧沖，絕不許搞肉體迫害。無論得是“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是“當權派”、“走資派”，只許文斗，不準武斗。富農(nóng)分子夏大媽六九年得了產(chǎn)后風，父親還派社員用手推車幾十里路把她送到縣醫(yī)院治療。父親在綜合廠教授算盤的一個徒弟，十分精明能干。文革初，拉山頭當上與兒街區(qū)造反派司令，打砸搶。后經(jīng)父親訓斥勸導，幡然悔悟。對當“當權派”，“走資派”們采取明斗陪保。這樣，既保護了一批老干部也挽救了司令。文革后清算“三種人”，司令成了可教育可留用者，功大于過。后來司令還成了縣委主要領導。

在上個世紀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那兩次檢驗人類良知，考問人類靈魂的浩劫中，父親以自已的擔當與作為，在四顧沖幾千群眾心目中贏得無可替代的威信和普遍敬重。

父母的愛情真摯深沉，美麗動人，絕非當今世俗之流的泛泛口頭之談。地主出身是母親的硬傷。姥爺是黃埔早期軍官，衛(wèi)立煌將軍麾下團長?？箲?zhàn)后，預感國民黨即將失勢，遂解甲歸田。本想散盡家財，無奈太姥爺絕不松手?；倚氖啵蚱揠p雙自盡。那年母親九歲。母親的親屬都是地主資本家。五十年代，父親要娶母親，是需要極大勇氣的。許多領導同志們勸阻無果。一位對父親報有厚望的老領導嘆息:“周大個子一生的政治前途完了”?；楹?，父親把小舅從孤兒院領回家中扶養(yǎng)成人。即使在文革期間，父親也沒有與母親娘家親戚劃清界線，并且盡可能地保護他們。

母親賢惠而美麗。直到年老，一雙大眼晴仍然黑白分明。母親一生操勞。除了掙工分，她總是想方?jīng)]方把家拾掇干凈，想方?jīng)]方讓我們兄弟四個吃飽穿暖（雖然那個年代很難做到），想方設法為父親掙臉面，孝敬公婆，送往迎來。父母孝順在四顧沖是出了名的。母親心靈手巧，針線活很好，燒得一手好飯菜。她熱心快腸，樂于助人，對四周親鄰有求必應。平時咋咋呼呼間，閑時哼哼廬劇?？吹贸鰜?，她對父親既愛且敬。父親就是她的天，她的神。晚年，母親對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致，看得我們兄弟四個心疼。她親手為父親縫制老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那個莊嚴認真勁兒，仿佛要把一生的歲月年華，甚至她自已整個人兒，都縫進針腳線里，好在陰間和來世都永遠依偎陪伴著她最親愛的人兒。母親是相信有陰間有來世的。

由于右傾保守，階級路線不分，生性耿直，不善逢迎，每次政治運動，父親都免不了做檢查。但由于平生言語謹慎，很少遭人忌恨。他為人厚道，知恩圖報，施恩從不掛懷，人緣極好。無論干部群眾，都沒有人刻意抓小辮子去整他。因此，雖然一生原地踏步，沒有上進，但一家平平安安，有驚無險。四顧沖上下幾十里，至今還有許多老人念叩父母的好處。有人說，父親一生象一只張開膀子的老母雞，保護著家鄉(xiāng)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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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生前總是說，人不能忘恩忘本。他一生都堅信，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毛主席是大救星。晚年，春節(jié)期間，他喜歡向兒孫們展示政府送給老黨員老基干部的慰問品:一個電熱杯，或者一件電熱毯。看得出，他為自已的一生經(jīng)歷而自豪。他老人家不能忘恩忘本的另一重意思，人不能忘記祖宗。他十分重視“身從何處來”，告誡我們干什么事都不能給祖宗丟臉。他至死都還在為祖墳乏祀，宗廟曠典，家譜失修為憾。為承繼先父母遺志，岐龍率而發(fā)起主持九修宗譜。以圖收宗聚族，敦宗睦族，再振濂溪家聲，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我們兄弟四人深以父母為傲。父母言傳身教，四兄弟手足情深。子侄輩七，一律視如已出。在九修宗譜父母欄，岐龍謹誌：“清白，正直，尊嚴，仁愛，守法，是父母留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chǎn)，望后世子孫恪守”。

              歲次壬寅年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