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樅陽·程鵬

我出生時，我的曾祖父一百歲。當然，我從未見過他老人家。雖然我沒見過曾祖父，但關(guān)于他老人家的故事，我從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聽說。

曾祖父譜名其亨，原名槖，字文化，號悔生。

悔生公“抽大煙”。抽大煙是高消費，為了“籌措毒資”，他賣掉了自己的“功名”。

“你們的老爹爹（曾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小椒椒（悔生公的長房次子）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自豪地對我們說。但悔生公把他的“秀才”資格賣掉了。

先是賣無形資產(chǎn)功名，最后賣有形資產(chǎn)商鋪。

在樅陽鎮(zhèn)，曾祖父有一爿店，黑六間（方言，黑壓壓一片共六間），中堂有一個大柜，曾祖父是甩手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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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商鋪的時候，悔生公對買家說：我的“中堂大柜”不賣。買家是上街頭的暴發(fā)戶——大地主，他很是不屑：你的破“大柜”白送我，我都不要。

買家付完款，請悔生公走人。可悔生公端坐中堂背靠大柜，抽著大煙，笑咪咪地對大地主說：我的“中堂”和“大柜”可沒有賣給你啊。

大地主傻眼了，跟悔生公較勁，可他哪里是悔生公的對手，眨間眼就被悔生公駁得體無完膚啞口無言。

大地主只得再出一倍的銀子買下悔生公的“中堂”。

——這是白毛大爺常常講起的悔生公“智斗大地主”的故事。在當時，“斗地主”，一直被人津津樂道。

但西頭大爺說：“我聽人家講，買家知道悔生公是大煙鬼，急需用錢，一心要斬他一把；悔生公也不想做好人，仰仗著自己有文化，在合同文字上做了手腳，有心坑他一筆。到后來，雙方大事化小，各讓一步……”

賣掉商鋪后，悔生公和他的兩位連襟朱先生房先生一起，攜家?guī)Э趤淼酵┏强h北鄉(xiāng)錢家橋東面的一個叫“上坂”的小村莊，買房買地，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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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鎮(zhèn)“下放”農(nóng)村，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悔生公能干什么呢？只有“教書”——悔生公從一個財主淪落為鄉(xiāng)村塾師。

悔生公對私塾的東家是有選擇的，而桐城縣和善的東家都不缺塾師，怎么辦呢？

“我小時候常聽我小爹爹講，你們的老爹爹學(xué)問是有學(xué)問，但有一點不好，就是他老喜歡干砸人家飯碗的事。”有一回我聽一位和我家沾點老親的老磚匠說起悔生公的故事，“有一天，樅陽石磯頭一個私塾里，突然來了一個人——茅草窠里冒出個程咬金——就是你們的老爹爹。你們的老爹爹要和私塾里的老先生對對子。后來你們的老爹爹出了一個對子，什么采石江頭采石如云……一大串，讓老先生對！老先生怎么對得出來??？只好淌著眼睛水卷鋪蓋走人，把自己的教職飯碗讓給你的老爹爹?！?/span>

“后來，他看到有可憐的先生，就做好人，把教職讓給可憐的先生，自己又去下一個地方踢館砸別人的飯碗。反正在老桐城縣的西鄉(xiāng)東鄉(xiāng)北鄉(xiāng)都有館子被他踢過……”

悔生公退休（應(yīng)該是因病退休，長年抽大煙致病）后，他的積蓄很快花完，“毒資”全靠兒女提供——他迎來了生命中最潦倒的時刻。

為了徹底戒掉大煙癮，悔生公讓他的兒子把他綁起來，直到戒煙成功再放開。最終，他的兩個兒子受不了他的哀嚎，為他松了綁……

曾祖父的大半生，都在一面抽大煙，一面戒大煙。他曾多次自覺主動公開戒煙，然而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總是戒不掉。

據(jù)說戒除毒癮的過程，極其痛苦，在沒有外力干預(yù)的情況下，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曾祖父一次又一次逃離，又一次又一次自愿踏入，在吸與戒、誘惑和抗拒中悔恨掙扎，在掙扎中煎熬，在煎熬中求生，所以他在年青時就自號“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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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生先生酷愛讀書。我奶奶（悔生公的小兒媳婦）對我們兄弟姐妹說過多次：“每年大年三十晚上，你們的老爹爹不吃大煙，念（朗讀）書，一直念到新正月初一早上，不知疲倦。念到高興的時候還手舞足蹈……”

在辭舊迎新之際，悔生公不抽大煙，專心讀書，祈禱來年，他能增益學(xué)識戒掉毒癮……

直到去世的前兩年，悔生公才戒掉大煙癮。

曾祖父是我們上坂程姓的開宗鼻祖，他最接近我們真實的來處。

【作者簡介】程鵬，樅陽縣錢橋鎮(zhèn)高豐村上坂莊人，文學(xué)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