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著姥爺姥娘長大的，不過，我一直稱他們爺爺奶奶。小時候，見到從農(nóng)村老家來的爺爺，因他下巴上留了一部長長的胡子，我便叫他帶胡子的爺爺。那時候，爺爺常逗我：“不聽話，就讓帶胡子的爺爺把你領(lǐng)走，那才是你親爺爺。”

其實爺爺是在開玩笑，從小，爺爺就摟著我在一個被窩里睡，他怎能舍得讓別人把他一手帶大的“外甥狗”領(lǐng)走。

小時候，我很是沒出息，經(jīng)常尿床，尤其是冬天，把被子、褥子尿的一塌糊涂，只要我一尿下，爺爺便把我挪到他睡的一邊，自己躺在濕漉漉的地方。

有時候，爺爺帶我出來玩，他那不多的零花錢，都給我買了好吃的。但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從沒買過甜瓜吃。聽奶奶說，一年夏天有次下大雨，爺爺領(lǐng)著我在一個大門過道里避雨，正巧碰見一個賣甜瓜的，饞嘴的我鬧著非要吃，爺爺就買了一個，沒想到吃完我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爺爺慌忙抱著我跑到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才算化險為夷，想來是食物中毒了。從此，我們家再不買甜瓜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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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一次爺爺帶我到朋友家去玩兒，路挺遠(yuǎn)，我走的又累又餓，哼哼唧唧賴在路邊不肯走，爺爺哄著我走到一家飯店前，買了點豬頭肉夾在燒餅里，我大口小口地吃，想來爺爺也餓了，但舍不得自己買一個，給我說：“小，給爺爺咬一口?！蔽覕Q著身子不給，爺爺嘆息道：“外甥狗，吃飽了就走。長大了，還不知道能得上濟吧?！保戏窖裕汉⒆娱L大回報老人叫“得濟”）。

爺爺在一家建筑公司當(dāng)工人，不懂建筑技術(shù)的他只能當(dāng)一名拉磚和泥看工地的小工。我小時候，曾跟著爺爺?shù)剿苫畹墓さ赝嫠?，看著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爺爺吃力地推著裝滿磚頭或水泥、沙子的小獨輪車，在工地上一趟趟來回奔跑，或者佝僂著腰與別人抬著大筐在搭起的架子上上上下下搬運建筑材料。一天下來，疲憊不堪，汗水浸透了滿是污漬的帆布工作服。

爺爺不是沒有文化的大老粗，爺爺出身于大戶人家，家里頗有積蓄，所謂“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爺爺?shù)母赣H，我的老姥爺讓幾個兒子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姥爺從小還練就了一手蒼勁的魏碑體書法。

大明湖路未拓寬及明湖景區(qū)擴建前，這一帶有很多老式四合院，院門都是兩扇黑漆木板門，沖著大門是一座山影壁。

當(dāng)年，大明湖路的街道居委會讓爺爺給每個四合院的大門上、影壁墻上都書寫上主席語錄和詩詞。那時，爺爺每天忙忙碌碌，把一扇扇門板先用油漆涂成黑色，在中間用紅油漆涂個長條方框，比量好字的大小，最后用黃色油漆寫上字。再就是蹬著梯子、站在凳子上，把一面面影壁墻用油漆刷好，寫上語錄。

爺爺寫字時，總有許多人圍著看，邊看邊嘖嘖稱贊。那時，我走在大明湖路上，常驕傲地指著木板門上的字給人們看：“這都是我爺爺寫的?！?/span>

爺爺可以寫半米見方的大字。當(dāng)年，單位上、街道上、區(qū)政府開會，會場上的標(biāo)語、橫幅、發(fā)的獎狀等都由我爺爺來寫。

然而，在那個年月，知識只被當(dāng)做裝飾門面的點綴，家庭出身不好的爺爺并沒因有知識就擺脫了當(dāng)小工，推小車、抬大筐，后半生困窘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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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一輩子的爺爺沒能等到我回報他就去世了。

他從建筑公司退休后，為了補貼家用，一直在外面給一些單位值夜班。直到1983年，我上大一那年秋天的一個早上，他下班回家時，突發(fā)腦溢血栽倒在路上。

后來，大明湖景區(qū)擴建，附近的居民遷居，原來那些老四合院蕩然無存，爺爺留在那些院子大門上、影壁墻上的墨跡也隨之杳無痕跡。留給我做紀(jì)念的，唯有幾支他用過的毛筆。

爺爺離開我已三十多年，如今，我也當(dāng)上了姥爺，但他的音容笑貌我從沒忘懷，夢中仍時常看到他慈祥的笑容和蒼老的身影。

【作者簡介】王軍，濟南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大明湖風(fēng)物攬勝》等書，作品散見于《濟南時報》《齊魯晚報》《濟南日報》《生活日報》《人民文學(xué)》《濟南文史》《濟南史志》《非常簡》《齊魯新視聽》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