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巢湖·黃全國

娘兒三，是指奶奶、父親和姑姑。

1939年深秋的一個夜晚，爺爺突然吐血，沒有錢去醫(yī)院，第二天繼續(xù)吐，第三天接著吐，晚上就撒手而去，終年36虛歲。當年，奶奶38歲，父親9歲，姑姑6歲。

從此，奶奶父親姑姑三人艱難度日。

奶奶小腳，照樣上山砍柴；照樣去地里挖地、播種和收割；照樣下田犁田、耙田、插秧、割稻、打稻和挑稻子；年前，照樣步行上高河埠或下洪鎮(zhèn)打年貨，來回都是六七十里，早上去晚上回。

遇到特別忙，她也去娘家請舅爹爹和大表伯來幫忙。一次，她起了個大早去踏水王屋請娘家人，必經(jīng)塘爬山。塘爬山是鬼窩，凄涼而孤冷。奶奶雖然膽大無比，但還是扛著羊叉——一種像羊角一樣的農(nóng)具，走到塘爬山，借著月光，發(fā)現(xiàn)前面來了一個人，奶奶說：“誰呀？”那人不理睬，繼續(xù)快步走來，就在和奶奶擦肩而過時，奶奶發(fā)現(xiàn)他瘦高個兒，背個布袋子，滿臉漆黑，兩顆獠牙露出唇外。奶奶知道，遇到露水鬼了，她不怕，繼續(xù)走自己的路，露水鬼和她錯肩后，一陣風一樣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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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叔祖父，在爺爺剛?cè)ナ篮?，他和叔祖母還給予奶奶幫助。后來，為了共同的戽桶，奶奶和叔祖母吵起來，并且在后山上打了架，相互拽頭毛，這一架打得輕，從此兩家不往來，叔祖母還有點占強，叔祖父還護著叔祖母，奶奶分毫不讓，絕不妥協(xié)。村里其他人家想占奶奶的強，更是硬懟回去。奶奶本性溫厚善良，后來變得硬強，也是被逼。

有一件事，父親在我面前多次說起。有一年過年，奶奶稱了三斤肉，留起二斤正月初二去拜舅爹爹的年，過年實際只有一斤肉。一斤肉里，還要留一點正月招待客人。正月初五，表叔來拜年，表叔只有十來歲，奶奶燒了幾個菜，其中有半碗肉，干辣椒炒的，辣霍霍的，很下飯。哪知，表叔就喜歡吃那半碗辣椒炒肉，邊吃，邊嘴里不斷倒嗍風，筷子還伸著不歇。奶奶微笑著，用手撫摸著侄子的頭，十分關懷地說：“伢子，辣吧？辣就少吃一點?！敝蹲诱f：“越來越喜歡吃?！蓖詿o忌，他哪知姑姑的心事。姑姑笑了，父親也笑了。父親每每說起這件事，都是一邊說，一邊笑，一邊摸眼淚。

后來，父親成親，姑姑出嫁，都是奶奶一手操辦，也不落別人之后。

往后，我們八個姐弟妹依次而來，奶奶更忙了，帶我們小孩，去地里摘菜，到河溝洗衣，養(yǎng)雞喂豬，掃地抹灰，燒鍋洗碗，曬收東西等家務一攬子拿下，父母只管做工分，做自留地。

叔祖母去世早，叔祖父后來中風，躺床了，又聾又瞎又癱又臟，奶奶總?cè)タ赐蛶椭?。一次，叔祖父說：“大媽，以前我做得有點過，對不起……”奶奶說：“細爺爺，都過去了，不提了?！?/span>

1990年冬，奶奶病了，乳腺上長出一個毒瘡，睡在床上，不要吃，不要和，不要治療，不要人去看，默默地躺著，我們總認為不礙事，她一直不生病，誰知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就走了，很平靜，終年87歲。當時父親嚎啕大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泣，莽莽的老男人之聲，深深地震撼了我。村里人說：“王奶奶（奶奶姓王）閏年閏月一百歲……一生干凈?！薄案蓛簟痹⒁馍钸h，也深深地影響著我們做人處事，潔身自好，守住底線，不能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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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總是起早貪晚的干事。他當隊長，總是帶頭苦做，弄不好，婦女們就沖他或罵他，他不回嘴。為此，母親罵：“懦弱的東西，活現(xiàn)世?！备赣H笑笑。

有一次開隊委會，散會后，只剩下他和會計在隊屋，會計指著一簸箕綠豆說：“我們倆分了，沒有人知道?！备赣H板著臉說：“這事不能做?！?/span>

2002年，母親患神經(jīng)鞘瘤，不能做事，后來開刀了，還是癱瘓了，家務和伺候母親都是父親一人，同時父親還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貓，一天忙到晚。有時，我們想來伺候母親一下，他立即支走我們，說：“走走走，你們搞不照?！彼仁顷P心我們，又是體貼母親。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未生病，總是忙碌，忠厚而話少是他一生不改的本性。2020年元月27日，也就是正月初一下午，父親講胸口痛，睡了，我說：“要不要去醫(yī)院？”他說：“不礙事，不用去。”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母親突然喊我，我知道不好，立即去了，父親已經(jīng)歪在床的一邊。我抱住父親搖晃和呼喊，伯伯伯伯……他沒有感覺了，緊閉著眼睛，喉嚨里只輕微響了一下，永遠地去了，終年90歲。

村里人說：“黃胚子（外號）一生好人?！?/span>

姑爺父母早去世，兄弟五人，一姐一妹，家里貧窮。姑姑嫁過去后，精打細算，勤儉治家，日子慢慢好轉(zhuǎn)起來。她和姑爺做了兩次房子，養(yǎng)育五個兒女。我小時候，喜歡去姑姑家，姑姑總是笑嘻嘻地來抱我和弟弟，給我們燒好吃的。

后來，我工作了，到她村塘里釣魚，隊長不允許，姑姑吵隊長：“許多人來釣魚，你不講，我侄子來你就講……”隊長不讓，雙方吵爭起來。據(jù)說，這是姑姑第一次和人家吵嘴，也是最后一次。后來我才知道，姑姑為了侄子，做了一回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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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姑姑病倒了，有點血糖高，不幾天就走了，終年83歲。她村里人說：“二嫂子一生真是好人?！毕略釙r，父親爬山上，外甥們說：“您來做么事？年齡這么大，山這么高，很危險?！彼纯茨寡ǎ霉玫墓腔液?，說：“最后一次了，再也看不到了?！闭f著就摸眼淚。

奶奶、父親和姑姑都走了，都走得快，都是高壽。我想，往日他們相依為命，困苦生活，度過一個一個生活的坎，后來都健康旺相，都勤勞節(jié)儉，都善良厚道，都不連累下人，都品行高尚，都有好的名譽，實在不易，現(xiàn)在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又團聚了，他們會不會相擁而泣？

奶奶、父親和姑姑是我們最親的人，他們雖然走了，可是他們的表現(xiàn)就是我們的楷模，他們那些寶貴的品行永遠鑲嵌在我們的基因里，他們都是文盲，不懂得家風的傳承，實際上這些都是無言的家風，激勵著我們?nèi)プ鱿袼麄円粯拥钠胀?、堅韌而默默的人。

我們永遠緬懷著奶奶、父親和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