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休寧·焦水奇

鬼箭羽，當(dāng)我說起這個名字，也許你很陌生，也許你會以為是弓箭的名稱。當(dāng)然都不是。它是一種植物的名字，這種植物對于在黃山地區(qū)生活了40多年的農(nóng)村人來說，如我，也是倍感驚奇的。這種樹，春天枝上長著嫩芽，到夏天舒展出橢圓形葉片，枝條上長著好似翅膀一樣的褐色薄片，乍一看像箭尾的羽毛，十分奇特。這是一種落葉灌木，名叫栓翅衛(wèi)矛，民間又名鬼箭、六月凌、四面鋒、四面戟、麻藥。這種植物原產(chǎn)地在河南、甘肅，沒想到家鄉(xiāng)休寧的山上也有。但分布較少，不常見，這也無怪于我的驚訝了。

但我家后院就有一棵鬼箭羽，屈指算來已經(jīng)栽種五年有余了。那棵鬼箭羽樹，是一棵有歷史、有意趣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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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本來身體挺結(jié)實的。2015年春上，弟弟蓋新房，65歲的父親跟著忙前忙后，搬磚，和泥。整個人忙得像個陀螺似的。夏日里，粉刷墻壁要搭腳手架，竹子不夠。父親說，自己家竹園有，我去砍。掄著把柴刀，就出發(fā)。夏日的高溫，火辣辣，能把人烤焦。父親不顧正午炎熱，一口氣砍了百十根，馱回來。氣都沒喘勻，扒拉幾口飯，下午又上山。到了晚上，父親便病倒了。先是一陣一陣惡心，接著便吃什么吐什么。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去的醫(yī)院。一番檢查化驗，醫(yī)生說，腦梗了，得住院。結(jié)果父親住了兩星期，才算控制住病情，出院了。出院后，看似人好了，忽而又腳后跟疼的厲害?？戳宋麽t(yī)，都說勞累過度，休息休息就好。于是不讓父親干任何活，又用土方子，腌菜汁打雞蛋，也吃了一星期，還是不見有起色。西醫(yī)不行，就請中醫(yī)看看吧！村里有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拔罐放血很有一套。網(wǎng)絡(luò)上都有他的宣傳，四鄉(xiāng)八鄰，遠至閩浙贛都有病號聞訊而來。每天人流涌動，絡(luò)繹不絕，我們也帶父親去看。排了長隊，候了半天，一番針刺放血，又抓了幾貼藥。每日的瓦罐煎熬，受苦受累，服用一星期。父親腳痛依然，更有惡化趨勢。

無法，有病亂投醫(yī)吧。我想到了初中一同學(xué)，他電力大學(xué)畢業(yè)后，聽說娶了個中醫(yī)博士的賢妻。馬上與同學(xué)微信聯(lián)系，將父親的病情，及醫(yī)治經(jīng)過如是訴說了一遍。同學(xué)也不含糊，將中醫(yī)博士請了出來。博士說了一番理論，我是云里霧里。結(jié)論是腦梗引起的腳肌肉萎縮，得用活血化瘀的方子。隨后附了張?zhí)幏剑菏蠊?0克，茅草根少許，鬼箭羽50克，煎服，一日三次。

對于前兩種藥材，農(nóng)村人倒也熟知。十大功勞，是一種形似枸骨的藥材，青綠的葉片邊緣長滿了針刺，又得名老虎刺，許多人家庭院中常有種植以備不時之需。茅草根，就更平常了。多年生的茅草長在田埂上，馬路邊，修長的葉子，像一把鋸齒，一不小心很容易被它劃傷。它的根細長，呈白色，如曲折蠕行的蚯蚓盤踞在地下。挖出來的茅草，常常盤在一起一坨一坨連帶著莖的。茅草根是有豐富汁液的，放嘴里細嚼慢咽能品出一絲絲的甜。但是鬼箭羽，就不知是何物了。問了村里的幾個老農(nóng)都說不知道。又到博士那索要了圖片，請藥鋪的師傅看了。師傅說，這東西我們這叫“風(fēng)車柴”，你說鬼箭羽，這哪聽說過啊。不過這也難怪，中國南北差異，十里不同腔。博士是合肥人，自然是不懂我們這叫“風(fēng)車柴”的。

有了名稱，就好說，再向村里老農(nóng)打聽，都說風(fēng)車柴山上有是有，但是極少見，尋一棵不容易的。怎么辦？找唄，那幾天我們搜索了附近的山脈，結(jié)果一無所獲。又到小阜，大阜，璜源的小溪山澗去尋，也找不到。這下我們有些沮喪了，缺了一味藥，父親的病可再怎么辦？我們一邊想著別的法子，一邊心急如焚。

可就在這個時候，鄰居家，人稱“醬油聚”的大爺帶了一捆新鮮的鬼箭羽的枝條，一把放在我家門邊，滿是自信地說，“你們看看是不是要這種柴做藥”。然后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們拆開來，比對了一下圖片，它的枝條上像長了翅膀一樣，又像箭尾的羽毛一樣，片片隆起的莖括像一片片鋒利的刀刃，自然是確定無疑的了。但我們又覺得慚愧地自失起來?！搬u油聚”是人們因為他長得黑，對他稱的外號，70多歲了，身體卻格外的硬朗，與我家是同一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資料包產(chǎn)到戶時，我們兩家茶棵地分在隔壁?！搬u油聚”家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包工程，干得風(fēng)生水起，家里的茶棵都是“醬油聚”老人半種半荒地經(jīng)營著。我的父親是個勤勞人，前幾年，大概是十多年前了吧，見鄰家的地荒著怪可惜的，就越界挖了兩壟來種著。到了來年，采毛峰的時節(jié)，老人發(fā)現(xiàn)有兩壟地被父親開了荒，便跟父親吵了嘴。父親紅了臉，歸還了地，但從此兩家極少來往。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家總繞著走，也從不搭話。

沒想到，這次父親的藥踏破鐵鞋無覓處，卻見陌路鄰居熱心送上門?；茧y見真情，父親也覺得自己以前做的實在有些不對。當(dāng)晚拎了一箱純奶，做為答謝，也是化干戈為玉帛的禮物，到了老人家。老人家分外熱情，似乎十幾年的恩怨冰釋前嫌，父親又說了一些道歉的話?！搬u油聚”便帶父親到自家的后院，只見他的后院居然種著一棵鬼箭羽的樹，威風(fēng)凜凜的枝上像嵌著一片片刀刃，甚是壯觀。左邊的樹冠已折去了大半，留著一斷殘損的傷疤，父親猜到這就是上次老人送去的那些枝丫的出處了。父親既又羞愧，又感激，嘴上一個勁地說，“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老人擺擺手，“無妨，能治病都砍了去也無妨的。哦，對了。我記得在我挖種這棵風(fēng)車柴的水渠邊，還有一棵的，只是小點。我明天去挖來，給你種吧！下次采藥就方便多了”。父親連連推卻，說，“不用，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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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中午，陽光灑滿了整個庭院，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地毯似的?！搬u油聚”果然把一棵小樹苗送來了。只見他滿身草籽，腳上沾很多泥巴，手上還磨破了幾處，有血滲出的痕跡。我們趕忙讓進屋。老人說：“人老不中用了，磅太高，不好挖，摔了一跤”。隨后拍拍身上塵土，“這樹要種在陰涼一些的地方容易活?！毕袷且晃贿^來人的諄諄教誨，又像是一位親人的聲聲叮呤。我們心里有說不出的對老人的感激和尊敬之情了。小樹下，和煦的微風(fēng)里，兩家人會心地笑了。那以后的每一年，春光明媚，春風(fēng)蕩漾，兩家人和好如初。

“虬枝箭羽像風(fēng)輪，綠葉駐花香滿城。惆悵化解一徑掃，人生看得幾清明?！边^去的一切如白駒過隙，一如這些記憶。正是甜蜜的生活點滴，豐富了我們的人生，才讓我的精神世界變得豐盈富足。父親用了幾副藥后腿腳也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后來極少復(fù)發(fā)?！搬u油聚”老人已經(jīng)去世兩年有余了。那棵小樹苗，一直種在我家的后院，春去秋來，已經(jīng)有兩人多高了。葳蕤的樹冠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枝上橫生片片如刀般的鋒刃，熠熠閃光。透過那犀利的枝丫，我仿佛看到一片片風(fēng)車正在慢慢地舞動，重合、飛揚……像在訴說著一個善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