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9
湖北石首·劉海南
2020年的這個冬天,似一根要命的魚刺,深深扎在心臟,要命的難受。
寒冷的北風,拚命搖曳門前的樟樹,樹葉嘩啦嘩啦落下,在風的牽引下,姿意妄為。父親在靠窗的床上,半臥半躺,十來天粒米未進,只能喝牛奶,米湯維持生命。聲音非常軟弱,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眼睛日漸迷茫,缺少光澤,透過窗玻璃,望著陰沉的天空。他說:我的右眼看不見東西,左眼看東西有些模糊,若大天空,只剩巴掌大小,我就喜歡落葉鋪滿地上,腳踩上去,聽到吱吱聲音,我把這聲音當作你們在打鬧嬉笑。
父親的聲音,也如窗外的寒風,斷斷續(xù)續(xù),有時能聽清,有時只看到嘴巴在動,有時說著突然不說了,眼睛閉著,兩行淚水從眼簾滾落下來。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父親粗糙還有裂口的大手,守著父親,不敢松手,心里的悲苦不斷累積,我罵自己。這個打了一輩子鐵的老人,正面臨疾病折磨,不要說拯救他的生命,減輕他的病痛我都做不到。他時常捂著胸口,告訴我這里面難受。里面長了一個有雞蛋大的腫塊,醫(yī)生說惡性腫瘤,發(fā)現(xiàn)遲了,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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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的微笑,反而安慰我。抗美援朝,以為要把命丟在朝鮮,結(jié)果完好無損回來了,這七十年是不是賺的?別難過,人都是要死的。
我責怪自己,不該滿足父親最后要求,從醫(yī)院出院。如果在醫(yī)院,有醫(yī)生在,你的病痛他們能對癥下藥。
醫(yī)生是個女的,看著堅強樂觀的父親,拉著父親的手。老爺子,你是英雄,我向你致敬。你住院一天,我盡我的能力,盡量減輕你的疼痛。
父親的病只能靠麻藥緩解,他說他這盞油燈里的油快耗盡了,不知什么時候一陣風就能吹天。父親說,他還沒有糊涂,他想最后看看他的鐵匠鋪,那棵大樟樹,還有生活了一輩子的沙嶺子。他不想死在醫(yī)院。
醫(yī)生欲言又止,醫(yī)院條件比家里好,有什么緊急情況,處理起來得心應手,生命還能多延長一段時間。
我們也是兩難,父親又很堅決。這么活著也是遭罪,早死早解脫,你們好我也好。作為兒女,明知道回天無力,又不能見死不救,這個人是給我生命,養(yǎng)育我成長的人。
行了。父親看出我們的心思說:六二年我笫二次當兵,正是蔣介石要反攻大陸,我是熱血青年,我以前在部隊是軍械修理,在國家危難時,沒有猶豫,再次報名參軍,準備打仗,結(jié)果蔣介石沒有反攻,我也再一次完成了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不提他的過往,專心致志打他的鐵。我小時候不喜歡鐵匠這個職業(yè),一間大房子里,有三部燒煙煤的火爐,每部火爐旁邊是一口木板做的手拉風箱,一拉一推,火爐里有一個通風的爐口,里面堆著黑色煙煤,呼呼的爐火,揚起細細的煙灰,在他的周身彌滿,他的臉面被爐火映得通紅,身上散落一層黑色灰塵。
父親習慣性光著上身,頭發(fā)張揚,肩上搭著一條看不出顏色毛巾,汗水不停的從額頭滾落下來,如果遮住眼睛,拉過毛巾摸一把臉。
好多同學的爸爸媽媽在衛(wèi)生院,供銷社上班,穿得體面,工作輕松,心生羨慕。打心里覺得父親低人一等。
小時候不懂事,虛榮心作崇,成人以后,想起這些,特別好笑。父親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一技在手,生活有保障。打鐵是力氣活,能夠把你們撫養(yǎng)成人,我覺得自己有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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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談他的過往,按母親話說,不當?shù)诙伪?,我們一家人都在???,怎么會回到他的老家。鄉(xiāng)下小鎮(zhèn),日子不容易,后悔有什么用。父親從不辯駁,憨憨一笑,又忙他的事。
父親對打鐵,己經(jīng)到癡迷。他說過,一天不進鐵匠鋪,心里七上八下,丟魂落魄。八十二歲,是一個高壽年紀,現(xiàn)在生活好了,衣食無憂,你也應該安享晚年。他還在鐵匠鋪叮叮當當,他一生,除了打鐵,沒有其它愛好,我們勸邊父親,你勞累了一輩子,為兒女付出了輩子,兒女們長大成人,你不要這么幸苦。
父親嘿嘿一笑。你們不要說,安享晚年就是自由自在,日子充實,只要鐵匠鋪門一開,服務農(nóng)民朋友,一天的生活費又有了,利國利民利己,何樂而不為,實現(xiàn)了你們說的,老有所為。
我也問過父親,除開打鐵,有不有什么心愿?
父親沉思了一下:我想到海南島看看。
我說:去吧,我陪你。
父親不停搓著手。我們兩個去沒有意思,你是你媽媽在海南生的,她身體不好,身邊離不開人,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沒有想到身體還算硬朗的父親病倒了,還是絕癥,病床上的父親,居然有一個遺撼,他一身打鐵的手藝,找不到一個傳人。他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寧愿離井背鄉(xiāng)也不愿意學這門手藝,這手藝不差,發(fā)不了大財,混個溫飽沒有問題,可惜,這手藝將陪著他到陰曹地俯。
外面風聲越來越緊,疼痛點不局限于一個點,慢慢向外擴散,身體內(nèi)有饑餓感,不停的要喝水,只能用勺子給他喂水。這點水,有時隔在喉嚨。守在身邊,不敢打屯,害怕自己一時疏忽,父親就悄無聲息走了。
父親時兒清醒,時兒糊涂。清醒時,抖索從忱頭底下摸出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O周年紀念章,放到我手上,有氣無力說。這個不能弄丟,好好保存。我拍著父親的手,放心,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父親點著頭。
疼痛每時每刻都在加重,透骨止痛貼止不了痛,唯一減輕疼痛辦法就是注射杜冷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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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務室的黃醫(yī)生說。他身體一向蠻好,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你們要有心里準備,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隨時可能要走。
父親意識突然模糊,認不清我們,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非常煩躁,不受控制,撕扯身上衣服,兩條腿拚命蹬踏,一種不祥襲來,一把抱住,不停呼喊爸爸。父親突然停止掙扎,在我們呼喊聲中,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想起父親,眼淚止不住從眼角流下來。我一直不敢相信,我的鐵匠父親年前走了,到一個我們覺得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只有放在柜子里的照片告訴我,這個給我生命,給我家的男人,居然定格成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