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蘇泗洪·石毅

豐子愷先生說：“有些動物主要是皮值錢，譬如狐貍；有些動物主要是肉值錢，譬如牛；有些動物主要是骨頭值錢，譬如人?！弊詈竽蔷湓捰迷谖腋赣H身上，恰如其分。

聽母親說，父親從12歲開始扶起犁梢把，一年到頭終日不息。春天里，砍倒柳樹做成弓網(wǎng)，賣給生產(chǎn)隊以換取我們弟仨的書學(xué)費；烈日下，他背起糞箕跑遍河埂灘頭，刨起一棵棵枸榿根曬干，然后，徒步三十多里挑去縣醫(yī)藥公司賣。豬糠快沒了，立即撐起小船下河撈苲草。臘條樹滿身金黃，他開始不分晝夜編筐編籃子。我經(jīng)常一覺醒來，屋子里的燈還亮著。次日，趟著夜色去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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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人多家窮，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口好吃的。每逢出禮，看別人拖兒拽女，我多希望父親捎上我，但每次都失望而歸。有一次，家里來親戚，父親讓我去買酒，售貨員多找了我兩元錢，我想用它買支新鋼筆，回到家我喜不自禁。父親卻說，人窮點不要緊，但要活得有骨氣。你沒聽說貪小便宜吃大虧嗎？然后，硬逼著我送還。

父親經(jīng)常拿莊稼草木教育我們，讀書做人就得像紅薯一樣踏實憨厚，不能像癟高粱自命不凡。你看那槐樹骨頭多硬。無論大小，風(fēng)吹不倒；長泡在水中，都爛不掉；燒鍋取暖，桌椅板凳，鍤锨柄，沒有比它更堅固的。父親為我們定下許多不成文的家規(guī)：吃飯不要遛門子，喝稀飯不要轉(zhuǎn)著碗喝，路上遇著先生、長輩要問好……

父親名曰志強，名如其人，一生要強，從不肯將痛苦示人。那年冬，河工任務(wù)結(jié)束。晚上洗完腳，煤油燈下，他正在縫補著什么。我悄悄走近一看，他的腳后跟裂開一食指寬的豁口，父親正埋頭用塑料線一針一針地縫合。那一刻，我淚眼模糊。他突然抬起頭，看到我時，慌忙把腳伸到鞋里，靦腆得像個孩子：“風(fēng)刀子割的，過兩天就好了?！?/span>

父親耿直，說話不繞彎，做事實打?qū)?。也因此常常得罪人。那年，生產(chǎn)隊讓他看西瓜。一夜暴雨后，次日，地里西瓜被偷。父親順著腳印跟蹤追擊，一直攆到四叔家。最后，他竟從四叔家糧食折子里摳出了西瓜。從此，胞兄弟倆冤家路窄，但父親一點都不后悔。直到父親死后，四叔才冰釋前嫌。

我讀初中那會，母親的哮喘病愈發(fā)厲害，我們弟仨都上學(xué)，豬仔樣一天天長大。莊上雨后春筍躍起一間間紅瓦房，一些富裕的人家還買了鐵牛，我們家只有一頭老牛與三間縫縫補補的草房。莊客、親朋的禮是一定要出的，同胞兄弟的冷嘲熱諷……苦悶的時候，父親經(jīng)常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沒上過學(xué)，但深信讀書能改變命運。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犁田。歇息的時候，他隨手抓起一把濕潤的泥土自言自語：“人都是泥土變來的。有大本事的死了，被老天爺請去；有小本事的，被派到地上來管事，死了找個風(fēng)水地埋起來；沒本事的就被罰變成草，交給土地爺看管，土地爺管不過來，就任憑牛吃羊啃刀砍火燒。你大沒用，只能做棵草的命。娃兒，你要好好念書，別給老子丟臉。”

八六年夏，父親去給高粱田打農(nóng)藥。那天正午特別炎熱 ，蟬噪如雨。父親說，露水干了，紅蜘蛛暴露在日頭里，沾上藥水立馬就死。然后，他拎著一瓶農(nóng)藥就走，再也沒有走回來過。那年，我1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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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盡管父親使盡渾身解數(shù)未能邁過貧困的坎，但在我們心中，壯志未酬的父親是木，不是草。他用堅強的臂膀與粗壯的大，為我們托起一片遮風(fēng)避雨的天空。尤其是他那種對生活默默承受、不斷抗爭的精神，槐樹般堅硬的性格與紅薯般厚道的品性，如甘泉融雪汩汩流淌在我們的血脈里……

父親走了以后，大哥放棄了高考，重扶起犁梢把。幾年后，他把家里老水牛變成了鐵牛，蓋起了紅瓦房，二哥娶了媳婦。我通過努力，考取了中專，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大哥邊務(wù)農(nóng)，邊自學(xué)，考取了市合同教師，后來，還轉(zhuǎn)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