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南西雙版納·廖樹林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每當我默誦著五代南唐李璟的這首詞時，情絲便飄融古往與今來的愿愿感懷中。傣鄉(xiāng)下雨了，嗚嗚叫的風刮得行人晃晃搖搖。我衣襟濕漉漉的跑過孔雀湖，進入十字街頭的民族超市，到賣表專柜買了一塊銀鷹牌手表。在選表鏈的瞬間，我忽然情緒沉重起來，少兒時光汩汩地接天流去……

打從有了記憶，我就不知道爸爸的模樣，只有媽媽割稻穗曬谷子，掙工分把我們拉扯大的溫暖。瑟瑟北風天，白雪裹住了連綿群山，我和弟弟一大早就挽著扁擔繩子踏雪上山了，揮刀敲開一處處冰雪，急促地砍起柴木來。我的雙手都凍僵了，左腳鞋板踩到鋒刃的柴垛尖上，滲出了一泓殷紅。弟弟把我理好的柴枝捆在他的柴把上挑回家，濕濕的柴擔子壓彎了他的腰。而我一瘸一拐地走回村子，腳血痕印出了雪地一串串紅梅花開；幾天下來，我的腳傷發(fā)炎了，人也高燒得昏昏沉沉。兄弟背著我走在六里雪路，累得他一頭栽倒在雪地里打滾。我叫兄弟不要背了，他說傷口碰到雪水還會感染，爬起來背我到了衛(wèi)生院敷藥打針。三月里來，兄弟倆早上跟著媽媽去耕田插秧，晚歸回來騎牛背，短笛無腔信口歌，喊不出曲名的小調(diào)鄉(xiāng)音，飄蕩在婉娫望不到頭的小路，聽得夜幕下的鳥兒悠悠地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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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家鄉(xiāng)漲起了洪水，鄰里城鎮(zhèn)一片汪洋，莊稼被淹了，沒得收成了。我們過著太陽出來扛鋤頭翻地，月上東山點燃煤油燈自學的日子。我熱衷《四方茶藝》，還買了一本《冶煉技術(shù)》的書送給兄弟。弟弟說非常喜歡這本書，讀起來亦沉亦迷。夜深了，媽媽端來的一盆溫水，剛好洗去了我兄弟倆眼睛里的疲倦。又是一度重陽節(jié)，我和弟弟蘆葦逐浪中沖上家山的峰頂，在大青樹下，在丁香花旁，在山泉邊插上幾枝茱萸花。我笑了笑說:“兄弟，我不在你身邊，會咋樣？”

弟弟思忖了一會回答:“聽人說，兄弟是天上灑落的冰點，蹦到了一塊，就結(jié)成了兄弟。不見你來插茱萸，我會思念的?！?/span>

我十六歲那年，媽媽帶著我兄弟倆在南昌市八一廣場做了點小買賣。已是正午，我與十四歲的弟弟賣完兩籮筐蜜桔，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奔進了百貨大樓。在有表的玻璃柜子里，銀白色的光吸引了弟弟的眼眸，那是一塊銀鷹牌手表。兄弟看了看對我說，“哥，我想買手表，一人一塊表多好?！?。我就說他:“買表干啥，又用不上表，先掙幾個票票過日子，來商場就當見個世面?！?/span>

乘著開放的春風，兄弟去了德興市的銅礦上班，找了個選銅姑娘結(jié)婚，做了山里人家的上門女婿。他和其他礦務員工在深山里挖礦采銅，技術(shù)派上用場了，把德興鍛造成了“中國銅都”；我憧憬云上高原，走到了北回歸線上的西南邊陲，與村民一道烤制的清明茶榮獲昆城食品博覽會好評，誕生了馳名南北的“普洱紅茶”。我的心底一直浮動著兄弟和那些大山之子日夜采礦的熱鬧場景:山洞深處，兄弟亮出頭盔燈推出一車車銅土，銅爐輝映一個個火紅年華的煉銅交響樂……

柜臺里邊的女子裝好了銀白色的表鏈，將手表遞給我時，她那俏臉蛋盛開鶯鶯昵喃般的嫣紅，觸碰了我當年買表的舊事。從前沒有讓弟弟買下一塊表的歉意，依然在心間長久地封存。我戴上新表，怏怏地走向超市的出口。

直到今天才明白，人在逆處或是順境，對待生活里的尋常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樣就不會留下太多的自責。而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成全弟弟買表的欲望。多少個夜半的夢里，我看見兄弟打鉆機擦汗的手上戴表了，竟然也是銀鷹牌手表，我才釋放了壓在心頭的愧疚。

我的當下，是帶著對兄弟的懷念奔忙歲月。景邁山的茶葉豐收了，弟弟的祝福來到了；弟弟在采礦征逐，為國家增創(chuàng)稅金，猶如我在采礦征逐，為國家增創(chuàng)稅金，算是同舟奮進、與共酸甜了。

人不論是在遠行還是已經(jīng)西東，只要常常惦記這個人，盡管是隔了萬水千山，心靈都會有感應的。我用心問離開的人，離開的人用心問我，親情依舊總清新。

去年的九月九日，我和弟弟相約踏上了家鄉(xiāng)的草坪，來到屋后的百果園子。弟弟闊談國際銅業(yè)的宏觀規(guī)劃，我在講說茶馬古道的拓荒遠景。紅日初升的清晨，我同弟弟吃過早餐后走進溫馨超市，又見放著許多表的柜子里有一道銀白的光，再一次吸引了兄弟的眼眸。我立即買了兩塊銀鷹牌手表，兄弟接過一塊手表放在耳邊聆聽，那“滴嗒滴嗒”的聲音似乎在他的心中激蕩起陣陣漣漪。我說:“兄弟，小時候生活太那個了，一塊表價值是整年的收入。”

弟弟笑了:“哥，我懂呢！你圓了我二十年的心愿?！?/span>

我和弟弟的銀鷹熠熠閃光中飛了起來，飛越了鬧市，飛上了家山，飛到了媽媽的身旁。兄弟倆擺上了媽媽喜歡吃的水梨蛋糕，點燃了香燭，向媽媽娓娓訴起了相思:“媽，您的兒子回來啦！”。

一年四季在頂峰守望日月的媽媽，看到兄弟倆來見她老人家了，仿佛在裊裊煙霧中說:“媽知道你兩兄弟會來，你們要用心煉好銅做好茶！”。媽媽說完，那曾經(jīng)花季少女般的臉龐笑成了燦爛春花！

兄弟戴了手表，做起事來神氣多了。機聲轟鳴的礦區(qū)按時按量篩選銅土，科學冶煉提純，有兄弟的地方，開出火星四濺的花朵。重工機構(gòu)在兄弟單位調(diào)用了達到國際一流質(zhì)檢水平的精制紅銅，建設長天戰(zhàn)機、深海潛艇和航空母艦，神舟十二遨游太空，中華兒女的智慧鑄就了東方大國新紀年。

我站在超市出口處凝視風雨的咆哮，路邊的芭蕉樹葉瘋狂地搖擺著，雨打芭蕉心泣泣呀！我看了看錚亮錚亮的手表，2點了，今天是九九重陽了，銅都的天空一定是晴朗的吧！我霎那間看見登山的兄弟，在大青樹下，在丁香花旁，在山泉邊上插茱萸時少了一個我，是惘然，是掛牽，是一年又一年的期待團圓。天邊的我思量遠方的人，遠方的人思量天邊的我，山與水纏繞，心和靈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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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詩人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總能催生我內(nèi)心的潮流?！啊b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故以此詩來傾訴胸臆和尋覓繾綣的過往。一個人寂寞他鄉(xiāng)，恰逢節(jié)日，聽萬家蘆笙響了，看蹣跚燈火亮了，越是顧盼親人聚會了。想到弟弟出生那年吃不起奶粉，媽媽在街市賣辣椒茄子紅蟠桃的時候，生怕襁褓里的弟弟餓壞了，匆匆忙忙回家的路上，黑云洶涌，雷鳴電閃中，竟被狂旋風卷進了堤壩下急流的水渠里……

想著媽媽拿來棉襖在三灣邨口送我上茶山的憔悴畫面，想著媽媽看弟弟與無數(shù)銅工煉造的紅銅，用于嫦娥十一號飛天探秘的喜悅情懷……。云霧中翱翔的青鳥啊，能否傳送我的心聲:“媽媽，你的生命像春天的路，長出了茶香，銅光照天涯！”

【作者簡介】廖樹林，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qū)人，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工作，部分作品發(fā)表在《云南日報》《江西日報》《解放日報》《上海晨報》《上海文學》《十月》。散文《媽媽》發(fā)表在《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2期58頁，本文榮獲第一屆(蒲臨杯)全國文學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