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1
湖北荊州·李文山
母親捎來口信,黃嶺老屋在暴風(fēng)雨中坍塌了。這也難怪,老屋久未住人,晾在濕潤的空氣中變質(zhì),終于晶瑩成了我枕邊的一顆淚滴。
老屋曾是我的整個世界,是我三十七年前離開黃嶺到城里打拼時做的。當(dāng)時姐姐剛剛出嫁,我們兄弟三人都要在鄉(xiāng)下次第完婚,父母咬緊牙關(guān)說那就另做五間磚瓦房吧。房子是做起了,欠了一屁股債,直到打工潮起也沒有償還清白,鬧得三兄弟只得各奔東西去討生活。
不幸接踵而至,父親花甲之年遭遇車禍,六十五歲被查出患直腸癌晚期,五年后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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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父親彌留的那天黃昏,我攜妻邀兄趕到老屋病榻前,他老人家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先我一步回家的弟弟說剛才又給他注射了一支杜冷丁。父親平時很闊的臉頰凹了進(jìn)去,頭發(fā)稀黃,眼珠深陷,下巴尖削,蠟黃的皮包著狹長的骨頭,身上和腿子干癟得沒有一丁點兒肉了,昔日聲如洪鐘的“雷公老爺”聲音已十分微弱。他對我說,你回來了,給我一口水。我忙端過去,他已無力坐起,用吸管吮了一下,無聲地嘆了幾口氣,便細(xì)如游絲沉沉睡去。
父親尸骨火化后,母親喚我進(jìn)屋,拿出一張農(nóng)村信用社的三千元存款單,說這是你的錢,你父親臨死前交待要你收回去。我愕然,母親解釋說,在三個兒子中,你是最有孝心的,除了給你父親買食買藥,還常常給些零花錢。你父親舍不得用,就給你攢著,他說不能太虧了你,你的女兒馬上就要讀大學(xué)了。亡命不可違,你必須收下。
母親的一席話,說得我無語淚凝。在父親患病期間,我其實根本沒給他老人家盡孝,父親卻給了我如此之高的評價。在談癌色變的今天,晚期結(jié)腸癌就是不治之癥。貧窮的鄉(xiāng)下養(yǎng)不起這種病,藥費高昂,泰山壓頂,況且當(dāng)時還沒有“新農(nóng)合”之說,父親和家人都決定放棄治療,我和妻是“主治派”,但也只是在他病重時買些不頂事的藥片,或在他疼痛難忍時買些止痛的杜冷丁。
在物欲橫流的城里,我雖屬于貧困階層,但三千元我還是拿得出來的。手握著父親給我留下的這份存款單,我陡然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作為兒子,我對雙親是有愧的??!失去了父親,我決定把寡居的母親接到城里聊作心靈的補(bǔ)償。
然而,母親卻始終難以割舍她對鄉(xiāng)下的依戀,時不時地要回黃嶺老屋住上幾天,再后來鄰村的姐姐添了孫女,她就以帶外重孫的名義回到老地方小住。母親的心情我懂,老屋是父親人生的最后驛站,她來偶住老屋也算是對他靈魂的慰藉。再者妻是南方人,與我們的生活習(xí)慣存在較大差異,鍋碗瓢勺之間難免有些磕碰,想搞好婆媳關(guān)系只有自己多避讓一點。
其實,沒有了人氣養(yǎng)著的老屋,早已打不起一點點精神來。就像十八年前離我而去的父親,抵御不了歲月的磨洗,終在一個風(fēng)雨之夜轟然倒下。
黃嶺老屋倒下的身影,一直壓在我心上。妻看我坐立不安,就勸我回鄉(xiāng)下去看一看,順便也把母親接進(jìn)城來。挑了一個周末,我站在老屋宅基上,過去的一切思緒紛揚(yáng)。八十五歲的母親好像知道我要回來似的,看見我就從一把破竹椅上起身,要把她手中的一個饃給我吃。
捧著母親給我的饃,我想起了小時候“瓜菜代”的年月,家里總是沒有隔夜糧,偶爾做一點饃解饞,也不是像現(xiàn)在用的是純凈面粉,而是摻雜了大量的麩皮。那饃吃起來硌口,難以下咽。小麥金貴,父母總是能省一口是一口,勒緊褲帶,為的是能把我們囫圇拉扯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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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聽人說過,一個饃,自己吃不完只剩下一口給你的是子女,只嘗一口就將全部給你的是父母?;貞浉改葛B(yǎng)育我們的一幕一幕,就是對這一說法的最好詮釋。父親為了我的女兒能夠享受較好的高等教育,寧可自己病死也不動我給他的三千元救命錢。母親為了我的二人世界過得甜蜜和睦,寧愿自己忍受孤寂與苦痛也不愿跟我和妻進(jìn)城。
我可敬的父母連最后一口饃都舍不得咽下,把他們的全部都給了我,而我們給了他們什么樣的回報呢?
一陣從歲月深處吹來的風(fēng),拂動母親那白如蔥根的銀發(fā),讓我潸然淚下。
【作者簡介】李文山,男,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1980年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散文《準(zhǔn)格爾盆地向西》獲《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首屆“美麗中國”游記征文大獎賽優(yōu)秀獎、《唱皮影》獲天津市孫犁散文獎二等獎、《尋找薩馬赫·加德班》獲2015—2016年度莊逢時海內(nèi)外散文獎大獎等,并有80多篇作品入選多種權(quán)威選本及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