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合肥·閆振田

我小時候，家里的“中堂”上寫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兩句話。每年春節(jié)前夕，父親都要忙中偷閑的寫春聯(lián)。這兩句也是必寫的內容。

這大概就是我家的“家訓”吧。有一天，父親喝了二兩酒，我趁他高興，問他：“你是從啥時候學會寫毛筆字的呢？”父親說：“從12歲那年。”

他說我們的老家在山東，我爺爺帶著全家逃荒要飯到潁上縣八里莊，租種地主的土地。父親12歲那年，爺爺和別人發(fā)生經濟糾紛，大概是借糧還糧時，借糧的人故意將數字寫錯，因為爺爺不識字，吃了很大的虧。于是下決心讓我父親讀書識字。以一年4斗小麥的代價，把他送進了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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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外面瘋玩慣了，不愿受私塾先生的約束，加上別人家的孩子六七歲就上學，他比別人高一大截，大家都取笑他。他學習不用功，還常常逃學。有一天，我奶奶看他吃飯時還沒回家，就到私塾里找他。正撞見私塾先生用“戒尺”（先生懲罰學生的工具）打我父親的手掌，父親疼得眥牙咧嘴，奶奶心疼壞了，走了進去，對私塾先生說：“這個學俺不上了，回家要飯吃也不上了?！崩腋赣H就走。

回到家里，奶奶把情況一講，爺爺大光其火。責怪奶奶糊涂，并問我父親，愿不愿上學？父親默不作聲。爺爺說：“你不想上學，就跟我脫坯?！?/span>

所謂“脫坯”就是將泥巴裝進特制的木模里，制成一塊一塊長方型的干泥巴，曬干后當磚頭壘墻。爺爺讓父親把麥糠摻在泥里，然后用腳踩，麥糠與泥和勻后，再往木模里放，爺爺負責將泥巴攤勻，把木模拿掉，做下一塊土坯。俗話說，脫坯打墻，賽過閻王。意思是脫坯打墻這種活特別累人。

父親畢竟年齡小，干了三天就累得吃不消了。這時候爺爺又問他：“你愿意脫坯還是愿意上學？”父親說：“我想上學?！碑斕焱砩?，爺爺拎著四包糕點帶著我父親向私塾先生賠禮道歉，父親又接著上學了。上了兩年私塾一天也沒逃學，字也寫得好，受到私塾先生的夸獎。

兩年之后，因遇到旱災，莊稼顆粒無收，父親輟學，爺爺把他送到縣城一家中藥店當學徒，因為上學的時間短，他連藥名都認不全。這時候，他才真正認識到讀書的重要，他白天忙著抓藥、切藥、炮制藥，晚上偷偷地讀《藥性賦》、《本草綱目》，練習寫字，后來就成了中藥師。

我五六歲時，只要父親有空，就把我抱在腿上，指著藥櫥上的藥名耐心地教我認：大黃、黃連、生熟地，當歸、白芍、炙黃芪……，我還沒上小學，400多味常用藥的藥名我都認識了，這些藥名里有近千個漢字，認識了這些漢字，給了我打開智慧大門的鑰匙。

我上初中時，正值三年大饑荒。上初一時（1960年），甲乙丙三個班120多名學生，畢業(yè)時還剩下17個學生，其余的都被餓跑了。我能堅持到最后，并最終考取了高中（那時全縣只有一所高中，兩個班才收88名同學），就是父親的鼓勵。

那時候，父親在半崗區(qū)衛(wèi)生院管理中藥倉庫，他每個月都要拉著板車到縣藥材公司購一次中藥，回來路過我所在的臨淮中學時，除了按月送來生活費外，還要送點吃的。有時送一塊饃，有時送一小塊豆餅，有時啥也沒有時就送點能吃的中藥。

有一天傍晚，天下著鵝毛大雪，下課時，一位同學喊我：“閆振田，你父親來了?！边@時，站在我面前的父親如同一個雪人：他披著一身一頭的雪，連眉毛胡子上都掛滿了雪。當時八里河結了冰，渡口封了，他是拉著滿車的中藥，踏著尺把深的積雪，從三道沖繞道50多里趕到學校的。

我從老師那里要了一碗開水端給了父親，他一口氣喝完了，我讓他歇一會兒才走，他說：“我的棉襖汗?jié)裢噶?，不能歇，歇了更冷?！彼私o我?guī)讐K錢的生活費外，又給了我一包“玉竹”（中藥），苦笑著說：“這次我沒給你帶吃的，這包玉竹，你要是餓得撐不住時，就放嘴里嚼嚼，多少頂點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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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著板車把他送上堤壩，臨走時，他從懷里掏出半塊秫面饃遞給我：“說：快吃吧?！蔽也唤?，說：“你拉著這么重點的車子走了幾埂里的路，該餓壞了，你吃吧?！备缸觽z在雪地里推來讓去。最后父親說“你再餓也要堅持住，不上好學，這一輩子都沒出息。你看我小時候沒好好上學，到現(xiàn)在也沒有本事，讓你娘幾個忍饑挨餓，爹對不起你們”。我目送著面黃肌瘦的父親拉著沉重的板車，躬著腰吃力地往前拉，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掉，哭著回到教室。

1963年，我考取了高中。上高中，除了20元學費外，轉戶口時還要賣20斤糧食給糧站，拿著賣糧食的發(fā)票才能轉戶口。當時我家一貧如洗，賣20斤糧食和學費這兩道難題把父親難住了。父親借了好幾家都沒有借著錢。

母親愁得唉聲嘆氣，說：“算了吧，這個學也甭上了?！备赣H說：“不上了，振田這一輩子就毀了，我再想想辦法?！弊詈?，他把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一頭不足40斤的小豬賣了，解決了學費和轉戶口的問題。

入學前，我傷寒病剛好，瘦弱得路都走不動。父親為我挑著被子，父子倆走走歇歇，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學校。等到我高中畢業(yè)時，高考取消了，上大學的夢想破滅了。當我灰心喪氣地回到家時，父親說：“不管咋樣，你學到了文化，三年高中沒白上，往后還會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