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作品
【潤方家譜杯征文】 №:0624-父親、拖拉機和土地
發(fā)布日期:2021-12-09 瀏覽次數(shù):269
作者:安徽合肥·汪曉明
窗外青蛙叫起來了,環(huán)境發(fā)展到今天居然還能容得下這幾只青蛙,想起我小的時候,每到青蛙呱呱之時,也是油菜花開、小麥抽青之時,我們兄弟兩人用自制的魚叉到河溝邊叉魚、泥鰍或黃鱔,哥哥走在前面找尋,我在后面提魚籮,有時運氣好,真能叉到夠一餐吃的魚。哥哥那時夠聰明伶俐,他一叉下去,從無落空現(xiàn)象,記得他叉過鯰魚、黑魚,而我不夠耐心,專去抓路邊閃著光亮大眼睛的青蛙,頭頂上北歸的雁聲陣陣也不害怕,因為我們是兄弟兩人,其實每次外出叉魚,母親不同意,說天黑,春天鬼魅多,要去你們兄弟倆一道,壯個膽
父親呢?在此時早已收拾好幾畦田地,除去雜草或紫蕓英,切成條條塊塊,將上面的泥土鋤成細塊,幾乎成粉狀,在晴日下曬幾天,條條塊塊之間是一尺寬的小溝溝——這些用來做早稻秧田,這是我們家的大事。春分之后,父親選稻種,曬稻種又用大缸浸稻種,二天后撈起稻種瀝干。最為復雜,又最為關(guān)鍵的一道工序到了——這是父親引起為自豪的事,左鄰右舍都來看,他事先挖好了一個池子,大約長1米5,寬2尺,上高下低,低頭處有一個直徑3寸的小孔,通出一個排水槽。他用厚厚的整齊的稻草鋪好池底,再將棉布包好稻種澆上溫水放入池里,最后覆上幾層厚厚的稻草,待一天,他又掀起稻草,澆上一遍溫水再覆上稻草。3天后,取出稻種,粒粒全吐出白白的嫩芽,不長不短,不漏不疏,鄰居們十分敬佩父親這份功夫:發(fā)芽這般均勻,不像有的人家弄出的稻芽參差不齊,有的澆水溫度過高燒毀了稻種;有的等不及,多次檢驗,以致溫度過低,未發(fā)芽,稻種已爛。父親說,萬事都有“義”,只要認真掌握了“義”即可,言語間充滿了自信。他說,芽腳太長,秧田如果太干,稻種附田死得快;芽腳過短,溫度過低時,稻種附田后停止生長還是爛。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我真為父親自豪,他怎么這么能干?——長大后卻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也沒有什么名堂,更主要的是又沒有賺到錢,莊稼活有必要這么細嗎?哪家不都最終育了秧,插了田,收了糧。
如果把上面的也算為父親的本領(lǐng),那么這些本領(lǐng)都與他一生打交道的土地緊密相連。他自己最為自豪的本領(lǐng)是對拖拉機的了解,而我卻不以為然。
父親十八歲開始駕駛拖拉機耕田!那還是60年代大集體時期,我們生產(chǎn)隊是種田先進生產(chǎn)隊,上級獎勵一臺八馬力的拖拉機,農(nóng)時耕田,閑時換上車斗可運點貨物。父親在八歲時失去了我爺爺,他一人自由慣了,但這樣的家庭注定不會有地位。生產(chǎn)隊需要在隊里找人進行駕駛培訓,日后的駕駛員工分是2個半,這樣的好事怎么輪到父親呢?果不其然,生產(chǎn)隊長的侄子去縣城里進行正規(guī)培訓了,父親沒辦法,只能圍著上級派來的師傅邊打轉(zhuǎn),這位師傅是位退伍軍人,和善熱情,禁不住父親的打轉(zhuǎn),教了幾天父親,接著大膽地讓父親獨自駕駛。三個月后,隊長侄子學成歸來,父親讓位于他,然而犁出的田遠沒有父親的好,眾目睽睽之下,隊長大人只好宣布,駕駛員增加到2人。
父親跟我們憶及此事時,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芒:“我是一個人靠著勇氣學會這份討巧的事,不然,你那癱瘓在床的奶奶沒有工分,哪能分到糧食?”——而我認為,耕田又累又苦,怎能討巧?
他又說開了,那年,父親的一位堂叔得了肝癌送往省城醫(yī)院救治,最后死在這家醫(yī)院,很快,尸體被推向醫(yī)院的太平間等待火化。父親的堂弟才十四歲,哭哭啼啼央人拍電報給大隊,詢問怎么辦?隊長決定,一定要將尸體弄回家,怎么弄?生產(chǎn)隊那輛手扶拖拉機可去拉回來呀!于是這個重任就落在年僅22歲的父親身上。癱在床上的奶奶自然不會答應:“不要逞能,那可有400里路啊?!鄙a(chǎn)隊長一陣喝斥:“你們婦女不懂,一來,死者是你本家;二來,你死了就讓你兒子一人把你尸體背上山?要懂得幫助人!”父親說:“娘,沒事,我會把叔拉回來的?!边@回隊長侄子沒有同行,同行的是父親的小“迷弟”——一個只有18歲的孤兒,沒有人阻攔他。他們給這臺拖拉機加滿了油還帶上一桶,一包米粑和一把手電筒——拖拉機上沒有燈,當然大隊還開了介紹信。然后沿那條如今是國道的公路北上,去往400里外卻不知究竟在哪里的省醫(yī)院。省城好找,城里醫(yī)院究竟在哪里呢?父親的迷弟非常擔憂,父親卻說:“路在嘴巴下,一問便知,別急?!逼鋵?,真正令父親擔憂的是,這臺拖拉機,師傅說過,柴油機里的機油和底盤里的齒輪油要每年一換,特別是柴油機的活塞環(huán)因磨損而與缸套間隙增大,動力會小很多,嚴重的情況下,機油跑到氣缸參與燃燒會造成“飛車”,油門不起作用。生產(chǎn)隊里只曉得使用,不曉得檢修拖拉機,父親早已聽出了柴油機不正常的轟鳴。
就這樣,一直向北駛?cè)?,到得省城時,已是傍晚下班時分,車輛格外多,父親停下來問一個城里模樣的人:“省醫(yī)院在哪?”這位城里人滿臉熱情地說:“正好,我家在那旁邊,我?guī)銈內(nèi)??!彼w快地爬上車斗,指引著父親向前行駛,大半個小時過去,這人說:“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先回去,你們向前走50多米就是醫(yī)院?!闭f話間走了,父親開著拖拉機行駛了幾十米沒發(fā)現(xiàn)醫(yī)院,又走了100多米,還沒見醫(yī)院,又問人,答曰:”這哪里有什么醫(yī)院?去省醫(yī)院你得回頭?!笨蓱z我這年青的父親只好將這輛十分愛惜又十分笨拙的手扶拖拉機在省城一條主干道上調(diào)回頭,這樣子有多蠢!那個年月,城市道路遠不如今天這般車水馬龍,可畢竟是省城啊,一下子, 一輛、二輛,上百輛汽車因這臺拖拉機的調(diào)頭停了下來,道路堵了,警察來了,一陣訓斥:“誰允許你們拖拉機進城的?”父親拿出介紹信,說明來意,還是警察好,開著車引著父親到了醫(yī)院。
醫(yī)院是不同意讓尸體出去的,幸好,一位年長者說:“看你們可憐,有一個法子,你們趁晚間去偷,真偷走了,醫(yī)院也就算了。”于是父親和他的兄弟及堂弟三人趁著夜色去往醫(yī)院的太平間(其實就是一間停尸的破房子)偷回了尸體,慌忙加大油門向400里外的老家駛?cè)ァ?/span>
手電筒起作用了,但還是沒料到有這么多的插曲,耽誤了太多的時間,手電筒的光亮越來越小,父親自始至終一人開著拖拉機,看不清路,東顛西箥,搖搖晃晃,在一個叫什么關(guān)的地方下一段長坡突然發(fā)現(xiàn)油門不靈了:他想減小油門,柴油機還是一樣的鬧騰;他想關(guān)掉油門,柴油機依然沸騰,拖拉機幾乎在飛馳著。父親的心咯噔一下,師傅說的“飛車”就是這個吧。更可怕的是,手電筒的光亮小到如黃豆般,兩邊都是山,稍有不慎,撞上去絕對是機毀人亡。父親睜大眼站起身幾乎不敢喘息盯著前方一直跑了20多里路,終于停了下來——機油燒干了。他們只得坐在拖拉機上打起盹,一切待到天亮才說吧。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后來,”父親說,“我們向一個貨車司機討到機油,慢騰騰地開回了家,到家時過了12點。你奶奶看我兩天的工夫又黑又瘦,默默地淌了一天的眼睛水。”“唉!這回真是撿了一條命,幸好沒撞到路邊的山上。”父親悠悠地說。我不以為然地說:“你是走運,那個年代路上沒有那么多的車?!?/span>
這事過去五十多年了,村里沒有多少人能記得這事,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少了,而且,那晚確切的經(jīng)歷誰曉得呢?父親那位小迷弟也已去世;父親的堂弟不知是否有意還是無意,也不曾表白,那個年代是集體,互幫互助,不在話下。擱今天,哪里去找一個年僅22歲的孩子去做這件充滿兇險、卑賤又辛苦的事?擱今天,哪個父母能忍心放行一個還未結(jié)婚的孩子去往400外陌生之地拖回人家的尸體?
我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在我眼里一向老實巴交的父親居然在他22歲時有這樣勇敢之舉!這真叫我難以相信。你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們,即便22歲了,父母依然擔心他的上街,擔心夜晚是否蓋好了被子,擔心是否走錯了路。
改革開放,分田到戶,父親終于買回一臺4馬力的小型拖拉機:方便、靈巧,遺憾的是沒有原先那臺后部上的座椅,這就辛苦了。國家政策好,對農(nóng)機手進行培訓,父親獲得去縣城培訓的機會,這是父親拖拉機技藝精進的難得機會,培訓時總湊在前面,有一次回家得意地說:“我示范的耕田術(shù)受到了老師的表揚。”老師教,從田塊四周邊緣破土,犁至中心;而父親正好相反,從中心破土向四周一圈一圈地馳去,并且說:“要根據(jù)田地的特點作不同的選擇。如果田塊中間高一點,那得從中心破土,可以將中心的泥土趕向四周;如果田塊中間低四周高,則相反?!苯Y(jié)業(yè)時,老師發(fā)了一張獎狀給他。
鄰居家的兒子考取了六安農(nóng)校農(nóng)機專業(yè),也來看父親肢解拖拉機,他看到父親在松下防滑輪的四只固定大螺絲時不依順序而沿對角線松下,詫異地問:“你還懂得這個啊?”父親沒出聲,他默默地工作了一上午,將柴油機里幾百個零件拆下來放在油桶里清洗,連螺絲的彈簧墊片都沒放過,檢查活塞環(huán),氣門損耗程度,再用一下午安裝起來,一邊安裝,一邊栓查噴油嘴噴出的油霧密度,曲軸同起動輪的比例,父親說:“這才是柴油機的關(guān)鍵,尤其是曲軸同起動輪的比例一定要協(xié)調(diào),起動輪上刻印就是參照?!边@位專業(yè)生納悶一個三年級沒念完的農(nóng)民是怎么知曉這樣專業(yè)知識的。父親說:“看說明書。”專業(yè)生搖了搖了頭,表示不解。其實,到今天,我也挺納悶,幾百個零件再依樣安回去也是難事,他是怎么記得這些的呢?可能正如父親所說的萬事都有“義”,掌握了“義”就容易了吧。
父親耕了那么多田,遭受了無法言盡的苦和累。買拖拉機的資金部分是向信用社借貸,部分向左鄰右舍借來,償還是靠父親的耕田工資——但要遠低于市場價,當一債全還完時,拖拉機也損耗得差不多了,父親的頭發(fā)也全白——事實上家里依舊貧窮:而集體時代父親認識的幾位愛鼓搗機械的小青年們相繼因改革開放而買上農(nóng)用車跑貨物運輸了。
當然,父親的白頭發(fā)也不完全源于耕田,但和土地還是緊密相關(guān)。就像別人買農(nóng)用車,他還在鼓搗拖拉機一樣,狹隘!父親從爺爺那里接來的居住地促狹,“躲”在人家屋后,而這幾戶人家又四面被水塘給包圍了,只留下一條不足1米寬的土埂通向北面的主要人居地,父親立下決心:移家,移向水塘北面的土埂上去,這條土埂有2米多寬,土埂的背面是三兄弟一排的房子。可房子無法在水里做起來啊,那時可沒有水泥、鋼筋,連石頭都少見,更沒有錢,有的只是泥土。砌墻的磚是田土做的土坯磚,砌墻縫用的是田土和的稀泥加草筋;屋基地靠人工從池塘里挑塘底的泥。父親一擔一擔地從如今是大門口的池塘里挑塘泥,白天上工,晚上挑;早上挑,挑了三年零六個月終于支起了三間土坯房,這為他日后娶上母親奠定了基礎。
我工作后教學生們學習《愚公移山》,一位同事也是同村的一位長輩,對我說:“你老爸是真愚公?!蔽覇枺骸霸趺粗v?”他說:“你家的屋場是他一擔一擔地挑出來的?!蔽艺f:“那又如何?”他說:“你哪不懂?。磕慵夷堑卦猩彻?,那是個多大的地方?就2米多寬,當時你老爸在那里挑屋場,全生產(chǎn)隊里人都說你老子瘋子,隊長還笑話,讓他挑吧,任他挑幾年也挑不出個名堂?,F(xiàn)在的屋場那么高那么大,毫不夸張地說:你老子挑了不下十萬擔土,十萬,數(shù)得數(shù)不過來?!碑敃r我還是不以為然,誰叫我們家窮呢?但屋場確實花了老爸不少氣力,因為夠高,做起的屋遮擋了后面三兄弟的家,這為我們家?guī)頍o盡的麻煩,打我記事起,因為宅基地的事嘔氣不斷。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也許是挑傷了力,他現(xiàn)在的腰支不起來,背佝僂得像一張弓,哪像年青時身高體壯,仿佛有使不完的力。66年抗旱時,上面派來一臺20匹馬力的柴油機,讓它帶動8寸的離心泵,當時父親20歲,硬是用搖把把它發(fā)動起來;60歲那年,還能和一位同齡人把他心愛的四馬力拖拉機整機抬上板車又抬下來,那可有350多斤啊。記得我高三那年,雙搶時節(jié),想幫父親忙,發(fā)動咱家這臺拖拉機,幾回搖不動,最后搖著了火,可是搖把還掛在上面飛速地轉(zhuǎn)——這可相當危險,搖把飛下來會砸死人的,我嚇得四處跑。
時代在快速地發(fā)展,我也入中年,頭發(fā)在焦慮中白了不少,雖然這種焦慮在那個年代人看來算不了什么,上高中時有一次下大雪,沒錢坐汽車,自行車騎不了,只好步行到家,三十五里路啊。我累啊,我向媽媽哭訴,媽媽說:“那有什么?你老子到你外公家提親期間,為了討好你外公,常給你外公做事,沒柴火了,到青草上面的山里挑柴,來回六七十里,一擔柴到家,剛好吃早飯。”我還是不以為然,因為我們依舊窮。
有一天,老父親跟我說:“你不要老是嫌我窮,我也沒有辦法,家底子太薄,我8歲就死了父親,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奶奶癱瘓在床7年,47歲就死了。就是那辛辛苦苦撐起的三間土坯房也被69年大水沖毀了,沒人支持我,更沒有什么好路子。唯一的資本就是身上這副力氣,用盡了用累了,睡一晚又來了?!?/span>
一下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遠不如父親,生活中怯懦、自卑、怨天尤人,更是六神無主,可是老父親呢?他堅信自己的力氣就是資本,他還樂觀地相信,只要舍得用力氣,就能改觀生活,這種樂觀和堅信在一個農(nóng)民身上是多么寶貴哦!
每當我氣餒時,我就想起父親這些。
——徐家河畔
2021年3月22日
【作者簡介】汪曉明 ,1998年7月,由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分配至新渡鎮(zhèn)徐河中學從事語文教育教學,從2009年開始陸續(xù)在《桐城文學》雜志上發(fā)表《桅子花開》、《拐角邊》、《父親的狗》、《養(yǎng)花與種菜》等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