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9
作者:云南會澤·朱金賢
那時皺巴巴的大地剛從冬的被窩里鉆出來。山梁上冷冷的風直往胸口鉆。光禿的黃土里,泥絮在風中變換形狀。可有心人還是發(fā)現(xiàn),幾株綠草在一片枯葉間探出腦袋,枯葉下藏著點點嫩芽,大有鋪天蓋地為山河披上綠衣的架勢,春天真的來了。
父親在地埂上走著,很慢,很吃力,他那雙受過傷的腳還沒完全適應氣候的變化。我毫不費力超過了他,回頭看,他正對著一棵小樹仔細端詳。他繞著樹瞅了瞅,搖搖頭,又往前走。
我不記得父親看了多少棵樹,他一直在搖頭。我想,他不過是為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吧,并無什么大事。后來,他在一棵櫻桃樹前停下,右手捋捋胡子,嘴角勾勒出一絲笑意。他蹲下去,從下往上輕輕摸了摸樹干,跟小雞啄米似地不停點頭。印象中,只有看到我考了雙百時,他才是這樣的神態(tài)。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一棵小樹,為什么父親把它當寶貝呢?
接下來的一幕讓我百思不解。父親捂著樹,小心地把樹干一點點往地上壓,待樹尖匐在地,又搬一塊大石頭壓住。他在旁邊靜靜地守了一會,看到石頭和小樹沒什么動靜,才起身離開。
“它會死嗎?”我有些擔心地問。
“從小不捂,到大不彎?!备赣H看著我說。他表情嚴肅,嘴唇緊抿,仿佛心里裝了一塊秤砣。
我坐在學校的課堂上,跟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念:樹不彎易折,人不彎常敗。這跟父親壓彎的小樹有什么關系呢?我看看老先生,他慢悠悠踱著步子,腦袋晃來晃去,眼睛瞇閉著,一副陶醉的樣子,我的疑惑始終無從解答。
盡管在泥土里成長,我卻從未參與莊稼的播種、生長和收割。我只知道,是父親披星戴月在土地里刨食,是苞谷、洋芋喂飽了我們干癟的肚子。生計艱難,我考慮的是如何循著父親的教誨,離開貧瘠的土地。我整天埋在書里,不再試圖尋找櫻桃樹被壓彎的答案。
對父親而言,沒有什么事情大得過土地。那天,我跑回家,一眼看到了那棵櫻桃樹,它變得粗壯,彎的弧度也那么自然。父親像有魔法似的,櫻桃樹在他手里一點點變得溜滑。接著,他又鼓搗起木頭,斧頭敲擊鑿子在木頭上發(fā)出沉悶的哼聲。他用力一吹,木屑飛起來,出現(xiàn)一個長方形凹槽。一塊塊木頭像列隊整齊的士兵,臣服于父親靈巧的手。
“又要春耕了?!备赣H一邊說,一邊把那些木頭拼接起來。我看到他手上青筋凸起,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隨后他靠著墻坐下,雙腿夾著即將成型的犁,用斧頭在木頭連接處輕輕敲打。我知到,一張好犁,不僅僅是父親的寶貝,對于土地、耕牛也尤為重要。
我突然有些理解父親,那雙壓彎櫻桃樹的手,甚至是聚全身力量壓彎土地的手,同時也把一個家庭的命運捧起來。它早已形成一股巨大的暗流,淌進我幼小的生命里。
可是關于父親,我又真正理解多少?他在我們身上花的心血,不比在土地上少。兒女們像地里的苞谷、洋芋,長勢的好壞,決定著他一年的心情。他送我們讀書、識字,用血肉之手托起我們的遠方,逃離土地,這夾雜著多少決絕和不舍?
“要讀書,讀出個樣子來,”父親說,“不能讓子子孫孫一輩子當泥腿子。”那年,姐姐收拾行李書本跑回家,要去昆明打工。父親抄起一截細竹棍,含著淚一步步把她攆到學校。而我,在父親冷峻的眼神里,從來不敢放下書本。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父親的堅持,我們會不會還在山里啃食泥土。大浪淘沙,我們是故鄉(xiāng)最幸運的那粒泥土,離開大山后,變成發(fā)光的金屬。那么,即使負重的脊梁如櫻桃樹那樣彎曲,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沒有完全長成父親期待的樣子,但我們血液里流著他的韌性,于曲折中負重前行,不敢有絲毫懈怠。從一座山到一座城,我們是泥土里的種子,根足夠深,信念足夠堅定,熬過漫漫長夜終會發(fā)芽。
退回時光之河,我看到春天里的父親,他跪向大山,用一輩子守護土地的誠實、犁頭的靠譜、季節(jié)的守信。是的,父親告訴我用雙手耕耘歲月,不剽竊他人的光陰。
【作者簡介】朱金賢,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7年出生于云南會澤,曾教書育人四載,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五年,現(xiàn)在會澤縣人民法院工作。在《文學報》《邊疆文學》《佛山文藝》《羊城晚報》等雜志報刊發(fā)表文章3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