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1
空山新雨后,想起一個遠去的背影。
193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的祖父張保真身背一把柴刀,跟著外村的幾個人,去了抗日的戰(zhàn)場,從此再沒有回來。時隔80個春秋,我站在老屋門前的大槐樹下,恍惚中,依稀能看見祖父臨行的那個前夜,月色澄明,祖父魁梧的身影,在一塊破損的磨盤上移動,霍霍的磨刀聲驚起幾聲鴉鳴,鋒利的刀刃寒光閃閃。父親后來回憶,祖父走的那一晚,盤腿坐在廚屋的鍋灶前,懷里抱著4歲的父親,從鍋灶底下的灰堆里掏出來一只烤紅薯,掰開來,一邊倒騰著雙手,一邊吹著熱氣,剝了皮,一口一口喂給父親吃。祖父背著柴刀走的時候,父親哇哇大哭著跟在后面拐過一個屋山角又攆到溝半坎上,祖父回過頭,低聲說,別哭,回家找你娘你爺去。這一幕,成為父親晚年回憶過往時,對祖父唯一的記憶。時隔四年,1943年的秋天,我的外祖父曾照平也走上了抗日的戰(zhàn)場。那一年,母親6歲,還有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弟弟。祖父走的第二年春,母親唯一的小弟得了傷寒,病死在外祖母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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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16歲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榆錢樹已經(jīng)發(fā)芽,路邊一簇簇的二月蘭開著幽藍的花。母親背著滿滿一筐草剛走到村口,遠遠就看見家門口圍著很多人。正遲疑著往家趕,不知被誰一把拉上前,指著院子中間站著的那個渾身穿黃衣服的人說,你大回來了!母親嚇得不知所措,躲在柴火垛后面不敢出來相認。外祖父是剛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光榮負傷復員回來。
母親后來回憶說,打卦算命也沒想到你姥爺還能活著回來。外祖父自豪地跟人說,他用大刀片子砍死過好多倭寇。他的軍長是陳毅。連長是咱安徽老鄉(xiāng),還在戰(zhàn)場上救過他的命。他后來又跟著連長抗美援朝。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們連傷亡慘重,一百多號人就回來二十八個,一大半是傷員。連長永遠留在了陣地上,而外祖父也光榮負傷。從朝鮮戰(zhàn)場凱旋歸來,外祖父坐上從武漢飛往北京的飛機,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
外祖父沒等到軍功章發(fā)下來,就迫不及待回家了。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的人,已經(jīng)看淡榮辱沉浮。外祖父秉性剛強,復員回來后,不愿享受政府的優(yōu)撫,只愿安安生生做個種地的莊稼人。他守著妻小,修了一輩子地球。他家有一只紅釉的大瓦盆,底部正中間鉆了一個洞,農(nóng)閑時,用它生豆芽賣。每當太陽歪西,我站在村口,等著外祖父擔著兩只空席簍子從阡陌盡頭走來。我能等到的,一定是一把花生,或兩個麥芽糖。冬閑時,外祖父把蘆葦剖成篾子編席打簍,背到集上換倆油鹽錢。外祖父上了歲數(shù)后,總說自己“燒心”,胸口有燒灼感,聽信別人說喝小蘇打水管用。也是,一喝就好。其實他就是胃反酸。他早起背著糞箕子拾糞、晌午放牛、晚上割草撿柴禾,兜里都揣著個青霉素小瓶子,“燒心”了就趕忙倒嘴里。外祖父最終還是栽在“燒心”這個病根上,享年68歲。
當年,祖父奔赴抗日前線之前,已經(jīng)是當?shù)匾粋€愛國進步組織的成員,經(jīng)常在半夜里去位于阜南趙集老窯湖的接頭點秘密集會,天快明時才回來。后來這個組織遭到破壞,祖父和幾個進步青年就決定到前線去。走時,祖母已又有孕在身,因日夜操勞,加之過度思念父親,積勞成疾,致胎死腹中。20歲剛出頭的祖母,明眸皓腕,依然如荒野中兀自開放的野百合一般清新。三寸金蓮下到莊稼地里一搖三晃一踩一個坑,不能犁田不能耙地。她沒白天沒黑夜地給人幫工,紡線織布,換些粗糧,勉強維持娘兒倆的生計。一盞小油燈蠅頭大的燈火,她也舍不得用,紡車搬到屋外,借著星月幽微的亮光,直搖到三更過后。雞鳴三遍又起床織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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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信念很堅定,抱定祖父有朝一日必定會回來。每逢過新年,熬一兩個通宵為祖父做一雙新鞋子,擺在床頭。床頭上不知道擺過多少回新鞋子。聽說她有一個紫紅的木箱子,箱底壓了小半層那樣的新鞋子。后來遇上饑荒年間,日子實在過不去了,才拿出來換了救命的口糧。
當了一輩子私塾先生的曾祖父,家貧如洗,沒能讓四個兒子進過一天學堂,卻發(fā)誓要把小孫子培育成能為國出力的有用之才。父親回憶說,曾祖父滿腹經(jīng)綸,治學嚴謹,學問好得在方圓幾十里出了名。他仰躺在床上瞇著眼假寐,讓父親站在床頭背書,稍有差錯,便厲聲訓斥,嚇得父親腿肚子顫栗。據(jù)說他教過的學生個個成績優(yōu)異,在解放后成為新中國各行各業(yè)的建設(shè)者,其中包括走上講臺的父親。
父親年輕時,一直在全縣條件最為艱苦的淮河邊上崔集子學校執(zhí)教,來回徒步一百多里路,還要背上衣物干糧,仨月倆月回來一趟是常事。秋后的雨來得急,說起就起,嘩嘩啦啦,從午后直到傍晚才歇。祖母和母親坐在屋檐下做針線,陰雨天里天黑得早,祖母眼迷糊認不上針,早早收了活計起身去廚房做飯。一抬眼,見一大截朽木樁子猝然杵在眼前,一個驚嚇,再一瞅,是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赤著雙腳拄著棍子的一個人。父親回來了。
母親端了盆水給父親洗臉洗腳,又忙著做飯。父親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坐在屋檐下,兩個膝蓋上各坐著一個妹妹,肩膀上我和哥哥各趴一邊,我們像四個大秤砣一直在他身上墜著。父親不覺得累,爽朗的笑聲不時傳到廚房,祖母和母親也被感染著一同笑起來。父親講淮河發(fā)大水的情景。大水來的時候,他跟一個村民正在臺子下面的田埂上散步。天也不甚黑,不像要發(fā)大水的跡象。突然前面有人大喊,“校長快跑,大水來了!”父親不太相信,回頭一看,大水到臺子底下了。“不好,學生的新書!”父親大喊一聲,迎著大水朝臺子上的學校跑去。旁邊的人一把沒拽住他,也跟著沖過去。蹚著齊腰深的滾滾洪流,父親一個肩頭扛一箱書,在別人的攙扶下,終于把新學期尚未發(fā)放的新書本搶救出來。父親除了身上的一身衣物,連一根草都沒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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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飯,亮汪汪的一盞新月踩上枝頭。狗已經(jīng)跑出去撒歡,貓塌著腰順著墻根溜來溜去。因為父親的到來,一家人興猶未盡,坐在堂屋里摸瞎說話。祖母輕輕嘆了一口氣,突然說起祖父。一說起祖父,一家人驟然沒了響動?!霸垡婚T子人好幾十口子,沒一個有你大長得亮堂,見人不笑不說話。夏天里天熱,樹底下鋪張席子,讓俺娘們坐在席子上吃飯,他端著碗蹲在邊上,不眨眼地看著俺娘們,歡喜得很呀?!痹铝吝€在我們村莊上空流連,它站在天庭梳妝的樣子很美。狗不知什么時候溜進來,貼著祖母的腳邊臥下。
祖母接著對父親說:“你大臨走撂一句話,我到死都記著——等打完鬼子回來過好日子......好日子來了,他咋回不來了呢?”
有一年的春上,鄰村有一個從臺灣回來探親的老兵,當年同祖父一起去前線的幾人中,他是唯一幸存者。他說在一次戰(zhàn)役中,戰(zhàn)斗很激烈,打得昏天昏地分不出晝夜,祖父乘坐的那只船整個地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沉了。至此,祖父走后家中得到的唯一的一個音訊,卻是他倒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而祖母已在地下安息。她等了祖父一輩子,至死都不愿相信祖父沒了。
清亮的月光照下來,溪水涓涓流過。我坐在老屋門前的石墩上,看見躬身磨刀的祖父和擔著柴擔走來的外祖父,也看見一位塵土滿面的耄耋老者,亦步亦趨地走來,逢人便問,有個叫冷素娥的老婦人還在嗎,她有一個兒子叫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