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0
作者:安徽合肥·呂虹
2016年7月,痛失我愛。
這五年,不是時刻想起,而是想起時,已淚流滿面。
此文,紀念,我的百歲老太。
我出生那一年,她六十甲子;她離開人世這一年,我年近不惑。相伴二十年,相知三十幾年——我心底里最溫暖的存在,從此不能鮮活地上演,只能孤獨地回憶。她給予的太多,我回饋的太少。伴著止不住的淚水,我只能用這點筆墨紀念她——我的奶奶,我的百歲老太。
(一)
奶奶生于民國七年,出自一個小康之家。幼時在洋學堂學習過幾年,所以她識字識數(shù)、看得懂故事書、關心時事;她沒有被裹腳,我倆的腳一般大。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奶奶兄弟姐妹緣薄,只有一個姐姐,姐夫是為國民政府服務的一名官員,撤離大陸前突發(fā)疾病逝世,剩下姐姐養(yǎng)育獨子。后來因生育多,家境日漸貧困,所以奶奶將自己的三女兒,也就是我的小姑姑托付給姐姐撫養(yǎng)。我記憶中,奶奶姐妹倆的關系一直不咸不淡。關于原因,奶奶談的不多??杉词垢星椴唤?,在姐姐親子不孝晚景不濟時,奶奶并沒有因為上一輩的糾葛而阻止自己的兒女對他們的大姨伸出援手。她就是這樣,有個性、很固執(zhí)、明是非,懂得什么是“義”。
奶奶十六歲嫁入呂家。當時呂家從商,是個大家庭,爺爺排行老三。關于群居生活,她講過幾個片段:公公架子大,好欺負人,但她不怕,并且反抗取得了實效,嫁進來后沒多久,奶奶就有了話語權。爺爺?shù)拇笊┦峭B(yǎng)媳,在大家庭的日子可想而知,因此有了話語權后,奶奶第一個幫助的就是大嫂,也正是這個幫助,使得大嫂的兒女后來一直都記著奶奶對他們母親的這份情。奶奶第一胎生了女兒,公婆不甚滿意,她回娘家休養(yǎng)了很久,吃喝有保障,她身體的底子打得特別好。也許是記著了公婆重男輕女的討厭,奶奶從不重男輕女;也許是從來不回避人之于家庭、社會的責任,奶奶沒覺得女與男的不同。至于大家庭哪一年解散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生兒育女太多,加之時局變化,使得奶奶的生活陷入了將近30年的窘困。
奶奶既然能做大家庭的主,小家庭更不必說了。我出生時,爺爺已經去世。對于這個未曾謀面的祖父,我的印象來自奶奶的叨念和別人的轉述:爺爺脾氣甚好,什么都依著奶奶;爺爺愛打牌,經濟困難也遏制不住“小賭怡情”的心思,所以曾發(fā)生過奶奶二話不說抽翻牌桌的爽快事。爺爺因家庭成分不好被批斗,膽子越來越小,但奶奶告訴過我:她不一樣,被批斗被罰農活,有人指著插錯的秧苗冤枉說是她干的,她立馬跳腳。奶奶說,在那種情況下,她更得堅持“做了就做了,沒做就是沒做”。實際證明,她是對的。只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那樣的能力和勇氣。再說回爺爺對奶奶的“服從”,我今天懂了,那不是人們嘴里的“呂家三奶奶好厲害”,而是爺爺從心里信服他娶回來的這個不太普通的家庭主婦。
爺爺1972年病逝,那一年,家中老幺、也就是我的小叔叔才9歲。從此,奶奶開始了寡居生活。她一直住在老街自己的房子里,沒有倚靠已經成家立業(yè)的子女。奶奶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可她從不伸手向兒女們要錢。也許就是教育的成功,兒女們很自覺地對母親敬重有加從不怠慢。就這樣,奶奶不奢求不苛求,日子如清水般平靜流淌……
(二)
爺爺去世后,奶奶大病一場,據(jù)說住進了醫(yī)院。而我所記得的,奶奶僅在2011年因為骨折動了手術,此前別說住院,連掛吊水的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健康的體魄造就了健康的心理,她從不自怨自艾,與人交往、包括與兒女孫輩交往也是端正而有距離;她不像那些街鄰,有說不完的八卦事,做不完家務活——她把簡陋的屋子歸置得整潔干凈,把簡單的生活安排得妥當有序;她能緊著僅有的食材給你一個美味的晚餐……仿佛在她眼里,生活就是生活,既不用你過多籌謀,也不用你過分哀怨。
說到這里,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熟悉不過的場景:白天,我和老街上的小伙伴們跳房子、過家家、瘋玩瘋跑,晚上,奶奶把門窗關好,陪著我在昏黃的燈光下趕作業(yè)。她不責怪我為了玩耽誤學習,她只說“你這是日不做夜摸索(方言)”。記憶中,奶奶從不對著我苦口婆心說三道四,更不提要怎樣怎樣有出息之類的話,反而看我埋頭苦讀,她總是忍不住說“這什么世道,把孩子逼成這樣”。她的“婦人之仁”讓中考高考前的我如飲甘泉,也感染我始終對待人生保有一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念頭。如今,我好懷念有她陪我“夜摸索”,無奈“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是我深刻記住的一個片段,與幼兒時期的陪伴相比,又不足掛齒了。
我一出生,身體孱弱,照我爸的說法是,能被救活,得益于偶遇了一位老郎中。父母被我折磨得沒了生育二子的信心,我因此成了獨生女。身子骨弱,高燒難退,奶奶護理的辛苦不言而喻。可我記事以后,奶奶提起這段經歷,總是樂滋滋地說:“人們都講,以后您老能享到這個孫女兒的福?!彼龑ξ乙呀洿认榈健安谎云D辛不加負累”的地步,而我回報的孝順,實難相抵。
入學以后,我不能整天住在奶奶家。因此,周末是我真正的歡樂時光。周六中午(小學那會每周休息一天半)一放學,我就跟著“老街路隊”直接去奶奶家。寒暑假,我總是一天不拉地呆在奶奶家。關于這些時光的記憶,外人見著也許平淡無奇,但在我的心里它五彩繽紛。在奶奶身邊,我可以盡情撒歡,能享有最大程度的自由:我摔破了膝蓋,她不馬后炮式地嘮叨我,她只顧著給我抹云南白藥;我和小伙伴們在她的窗外玩,習慣午間打盹的奶奶,卻從不嫌煩我們,仿佛她最清楚,孩子就是這個樣子。
堂哥堂姐們看的連環(huán)畫,奶奶愛看;福爾摩斯破案,她也愛看;新聞聯(lián)播她愛看,抗戰(zhàn)劇她也愛看。每次看戰(zhàn)爭劇,她就和我們說:“想想我們那時候躲日本鬼子,真艱難!”說到愛好,我猛然發(fā)覺,奶奶很少做女紅,縫縫補補也僅限于自己的衣物。我沒見她種過菜園子,只聽她說,曾經被人偷過菜園地里的南瓜。其實,我很懷疑她種植瓜果蔬菜的能力。
奶奶有個習慣,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后來與小叔一家共同生活的二十來年,她也是如此。自己的被褥衣物,她無一例外地自己手洗,直到最近兩年,實在做不動了,她才假手他人。奶奶愛干凈,梳子牙刷擺擺齊,床上常年都鋪著床罩。今年正月初一的夜里,她突然發(fā)病,起因就是不小心小便在了地上,她嫌自己不干凈,心情陡然緊張,呼吸立馬不暢。這樣的奶奶,怎叫人不愛?!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奶奶和小叔,有著類似“孤兒寡母”的相依之情。所以奶奶離去,兒輩里最不舍的是他。當然,奶奶生前最依賴和喜愛的也是他。我曾和我爸說過:奶奶之所以有幸福的晚年生活,就在于她認準的小兒子擔得起這份責任,她有這個眼光。兒孫多,奶奶串過門的沒幾家,大家都道是奶奶難請,其實我明白,這就是我的個性十足的奶奶。也是這種個性,為她贏得了尊重和尊嚴。
小叔是孝子,我爸也是。前者負責陪伴,后者負責護航。2011年,奶奶不小心腿骨折。那一年,她93歲。在動不動手術的問題上,我沒有猶豫。我告訴我爸:“只要能動手術,必須動,否則,奶奶臥床不起,熬不過半年?!眲邮中g那一天,我參加研究生考試,出考場后,奶奶還在手術室。我打電話問我爸,她是否交代了什么。我爸說,她啥也沒講,直接讓醫(yī)生把她推進了手術室。我立馬松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奶奶自己心里有數(shù)。后來,這個成功的手術成了縣城醫(yī)院一個值得醫(yī)生驕傲的案例。
(三)
手術完成后,奶奶暫別小叔家,在我家住了一陣子,正好過了個春節(jié)。戀戀從小和太婆婆也很投緣,雖沒我和奶奶那般親近,可她人小鬼大,知道太婆婆是家里的寶貝,她盡管嘴上甜著。奶奶對我說:“這是個好孩子!”我信,信奶奶的眼光。
我?guī)賾倩睾戏屎?,奶奶繼續(xù)在我家住著,我爸作伴。這里有幾點值得筆墨:奶奶為了早日恢復健康,從能夠下床走動開始,每天拄著拐杖定時鍛煉,鍛煉的方式就是爬樓梯。她一貫不愛出門,不喜歡和鄰居家長里短,所以她就是一個人在室內上樓下樓,整個過程不讓人攙扶。我爸后來告訴我,她其實更著急地是回到小叔家,她習慣了和他們一起生活,可她嘴上從不說。
兒女眾多,各有各的孝順,拂逆她老人家的,一個也沒有。最近一二十年,奶奶愛打麻將,假期里陪她玩成了晚輩們應盡的義務。八九十歲,從中午十二點一直打到下午五六點,這份體力腦力,絕對勝過一般年輕人。大家有時候逗她說:“時間還早,再打一圈?”她答道:“你們要打,我就陪你們唄?!倍嗫蓯鄣睦闲『?!
文章寫到這里,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我很想把每一個記住的片段都用文字保存下來,我怕我今后會忘。其實,我知道,只要我還健康,我就忘不了。比如:初三的時候,家在新城,學校在老城,我求之不得地住在了奶奶家,奶奶每天陪我到復習結束才一起入睡。高中的時候,我借住在爸爸同事空置的房子里,奶奶每天晚上從家里走過去陪我一起住,從沒聽她抱怨從沒聽她邀功,她做了,就說明她樂意這么做。大學期間放假,每逢回家,我都會去陪奶奶住幾天,熟悉得一如小時候。第一次帶胖子哥見奶奶,奶奶就很喜歡他,這估計與胖子哥打麻將“贏了不拿輸了照給”的策略有關,玩笑之外,我也知道,奶奶能閱出我男友的人品,而男友也愛屋及烏,真的喜歡上了我的老太。結婚時,奶奶對我說:“我最希望見到你生寶寶?!惫?,后來我抱著第一次回老家的戀戀去見太婆婆,她大老遠地迎出門來,笑得合不攏嘴。奶奶恐怕也在感慨:我的小病秧子都當媽媽了!
多少往事,歷歷在目。明明鮮活如昨,卻不料今日已無法回避地要論及奶奶的后事。我和我爸都主張從簡。我爸發(fā)微信說,以前的老街坊都議論我們家處置不恰當。對于老習俗,我無話可說,只發(fā)了兩條信息:奶奶一向不喜交往,生前身后事,于親人最關鍵的是個念想。再多的迎來送往都換不回我的奶奶,又有何用?
點擊進入征文活動專業(yè)頁面:潤方家譜杯——“我家的故事”征文大賽
奶奶去時,頭腦清醒,只是心臟不給動力,身體已不能支撐她的精神。遺憾我不在身邊,幸得那一日下午,我在電話里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知道是我,一個勁地說:“我聽不到你在講什么?”其實,我什么也沒講,只在電話這頭喊“奶奶”。幾個小時后,神志清醒的老太太撒手而去,再也不顧念我喚著我了……
奶奶去世前五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奶奶看著很年輕,她對我說:“我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現(xiàn)在看來,這應該是奶奶與我作別。
我想,奶奶是去了需要她的地方。殊不知,最需要她的地方,是我的心里。